尋秦記全本第十二卷 1-6章
《尋秦記》卷十二
第一章 內憂外患
項少龍嚇了一跳,暗忖以圖先這麼沉穩老到的人,也要叫糟,此事必非同小可,忙追問其詳。圖先道:「令舅昨晚到相府找呂不韋,談了足有兩個時辰,事後呂不韋吩咐呂雄和我派人監視你的動靜,還大發脾氣,臭罵了你一頓,說你不識抬舉,又舉薦徐先作左丞相,看來令舅對你必然沒有甚麼好說話。」今趟輪到項少龍臉青脣白,忙使人把岳父烏應元和滕翼請來,說出了這件事的內情。
烏應元拍桌大罵道:「這忤逆子竟敢出賣家族,我定要以家法把他處死。」滕翼的臉色亦變得非常難看,若呂不韋有心對付他們,確是非常頭痛的事。圖先道:「究竟廷威少爺向呂不韋說了甚麼話呢?假若呂不韋知道了整件事情,應該會避忌我,甚或立即把我處死,不會像現在般仍著我為他辦事。」
烏應元整個人像忽然蒼老了近十年,頹然嘆道:「幸好我早防了他們一手,只說呂不韋這人表面看來豁達大度,其實非常忌材,不大可靠。現在少龍得大王王后愛寵,恐會招他之忌,所以必須早作防範,預好退路。至於細節,卻沒有告訴他們。」滕翼沉聲道:「我看廷威少爺仍沒有這麼大膽,此事或有族內其他長輩支持,所以未調查清楚,切勿輕舉妄動。」
圖先點頭道:「滕兄說得對,假若抓起了廷威少爺,必會驚動呂不韋,那他就知有內奸了。」烏應元再嘆了一口氣,目泛淚光。烏廷威畢竟是他親生骨肉,那能不傷心欲絕。圖先續道:「以呂不韋的精明,見少龍你出使不成回來之後,立即退隱牧場,又準備後路,必然猜到給你識破了他的陰謀。此事若洩漏出來,對他的影響非同小可,他絕不會放過你們。」
烏應元拭掉眼淚,冷哼道:「現在秦廷上下都對少龍另眼相看,我們烏家牧場又做得有聲有色,他能拿我們怎樣?」圖先道:「新近呂不韋招納了一位著名劍手,與以前被少龍殺死的連晉同屬衛人,聽說兩人還有師兄弟的關係。此人叫管中邪,生得比少龍和滕兄還要粗壯,論氣力可比得上囂魏牟,劍法騎術則猶有過之,有以一當百之勇。人又陰沉多智,現在成了呂不韋的心腹,負責為他訓練家將,使呂不韋更是實力倍增,此人絕不可小覷。」
滕翼和項少龍均感頭皮發麻,若此人比囂魏牟更厲害,恐怕他們都不是對手。當日之所以能殺死囂魏牟,皆因先用計射了他一箭,否則勝負仍是難以預料。烏應元道:「圖管家和他交過了手嗎?」圖先苦笑道:「和他玩過幾下子,雖沒有分出勝負,但圖某自知遠及不上他,否則那會把他放在心上。」
三人無不動容。要知呂府芸芸家將中,圖先一向以劍術稱冠,假若連他也自認遠及不上這個管中邪,可知他是如何厲害了。滕翼道:「呂不韋既得此人,說不定會在宴會的場合藉表演劍法為名,迫少龍動手,再以失手為藉口,殺害少龍。那既非私鬥,秦人在宴會比武又視同家常便飯,既成事實後,恐大王亦難以怪他。」
烏應元倒對項少龍充滿信心,這當然是他不知囂魏牟的厲害。冷笑道:「少龍是那麼容易殺死的嗎?不過以後出入倒要小心點。」項少龍暗忖一日未和呂不韋正式翻臉,很多事都是避無可避,嘆道:「呂不韋四處招攬人材,還有甚麼其他像樣的人物?」
圖先道:「論文的有個叫莫傲的人,此人才智極高,見聞廣博;但心術極壞,使人假扮陽泉君偷襲你們的主意,可能便是出自這人的壞心腸。他又對醫藥之道極有心得,先王之死,應是由他下手配製毒藥。」滕翼皺眉道:「這事連你也不知道嗎?」
圖先嘆道:「莫傲娶了呂雄的妹子,可算是呂不韋的親族。這種天大重要的事,除了他自己的族人外,連我這跟了他十多年的親信也瞞著,如今還設法削掉我的人呢,唉!」說到最後,露出了傷痛悵惘的心情。烏應元忍不住道:「圖管家為何不像肖先生般一走了之呢?」
圖先臉容深沉下來,咬牙切齒的道:「這種無情無義的人,我怎也要看著他如何收場。幸好我尚對他有很大的利用價值,只要他一天不知道我已識穿了他的陰謀,他仍不會對付我,表面上,他怎也要擺出重情重義的虛偽樣子。」項少龍陪著他嘆了一口氣道:「剛才你說文的有這莫傲,那武的還有甚麼人?」
圖先道:「還有三個人,雖遠及不上管中邪,但已是不可多得的一流好手,他們就是魯殘、周子桓和嫪毒。」項少龍劇震道:「嫪毒?」
三人同時大訝的瞪著他。圖先奇道:「你認識他嗎?他雖是趙人,但三年前早離趙四處碰機會,後來在韓國勾引了韓闖的愛妾,被韓闖派人追殺,才被迫溜了來鹹陽。少龍理應沒有機會和他碰過頭。」項少龍是有口難言,在秦始皇那齣電影裡,嫪毒乃重要的奸角,勾搭了朱姬後,脫離呂不韋的控制,幹擾朝政,密謀造反。這些事怎能對他們說呢?苦笑道:「沒有甚麼?只是這人的名字很怪吧了!」
三人仍懷疑地看著他。項少龍攤著手道:「說實在的,不知為何我聽到這人的名字就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嘿!這是個甚麼樣的人呢?」他這麼說,三人反而可以接受,無不心生寒意。滕翼本是一無所懼的人,但現在有了嬌妻愛兒,心情自是迥然有異。
圖先沉吟片晌道:「嫪毒這人很工心計,最擅逢迎吹拍之道,很得呂不韋歡心。兼之他生得一表人材,有若玉樹臨風,婦人小姐見到他,就像餓蟻見到了蜜糖。在鹹陽裡,他是青樓姑娘最歡迎的人。」頓了頓又道:「據說他天賦異稟,晚晚床笫征戰亦不會力不從心,曾有連禦十女的紀錄。呂不韋就是最愛利用他這專長,要他勾引人家妻妾,探聽消息。哼!這人是天生無情無義的人,也不知誤了多少良家婦女的終身,若不是有呂不韋護著他,早給人殺了。」
四人沉默下來。呂不韋招攬的人裡,有著不少這類「奇人異士」,若和他公然對抗,確非一件愉快的事。烏應元嘆了一口氣道:「圖管家這樣來找我們,不怕呂不韋起疑心嗎?」圖先道:「今次我實是奉他之命而來,邀請少龍三天後到鹹陽相府赴宴。至於他為何宴請少龍,我卻不知道了,看來都不會是甚麼好事。烏大爺卻不在被請之列。」
項少龍想起呂不韋迫婚的事,嘆了一口氣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走著瞧吧。有些事避都避不了的。」烏應元道:「外憂雖可怕,內患更可慮。若不痛下決心,清理門戶,將來吃了大虧,那才要後悔莫及呢。」
圖先道:「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更不可讓廷威少爺知道事情敗露,甚至不妨反過來利用他製造假像,瞞騙呂不韋。」轉向項少龍道:「呂不韋是我所見過最擅玩弄陰謀手段的人,鹹陽內現在唯一能與他周旋的,就只有你項少龍一人。你們烏家有廷威少爺這內憂,相府內亦有我圖先,就讓我們來與他分個高低好了。」
項少龍回復了冷靜,微笑道:「多餘話我不說了,只要我項少龍有一口氣在,終會為各位被害死的弟兄他們討回公道的。」
項少龍回到後院,烏廷芳、趙致、紀嫣然和田氏姊妹正在弄兒為樂。項少龍雖心情大壞,仍抱起由紀嫣然取名寶兒的兒子,逗弄了一會,看到眾女這麼興高采烈,想起危難隨時臨身,不禁百感交集。紀嫣然慧質蘭心,看出他的不安,把他拉到一旁追問原因。
項少龍把烏廷威的事說了出來,同時道﹕「最緊要提醒廷芳,假若這小子問及出使的事,怎也不可把秘密透露他知道。」紀嫣然沉吟片晌後,道﹕「我倒想到一個方法,就是由廷芳之口洩露出另一種假像,廷威必會深信不疑,還會搶著把事情告訴呂不韋,說不定我們可把他騙倒哩!」
項少龍苦惱地道﹕「但有甚麼謊話,可解釋我們要到塞外去避開呂不韋呢﹖」紀嫣然道﹕「呂雄就是個可資利用的人,只要我們說猜到呂雄和陽泉君的人暗通消息,因而懷疑是呂不韋在暗中唆使,那呂不韋最害怕的事,便沒有洩露出來。因為呂不韋最怕人知道的,就是偷襲者根本不是陽泉君的人。」
項少龍喜得在紀嫣然臉蛋吻了一口,讚道﹕「就這麼辦!有你這女諸葛為我籌劃,還用擔心甚麼呢﹖」紀嫣然愕然道﹕「甚麼是女諸葛﹖」
項少龍這才知說漏了口,諸葛亮是三國的人,要幾百年後才出世,紀才女當然不知道。幸好這時趙致走了過來,怨道﹕「柔姊真教人擔心,這麼久都不託人捎個信來,蘭姊更怪她不來看她哩!」項少龍想起善柔,剛因紀嫣然的妙計而稍為放下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安慰了趙致兩句後,項少龍對紀嫣然道﹕「明天我們回鹹陽,琴清不是約你去她家小住嗎﹖我可順道送你去。」紀嫣然含笑答應,過去把烏廷芳拉往內軒,當然是要藉她進行計劃。項少龍不忍見烏廷芳驚悉乃兄的壞事而傷心的樣子,溜了去找滕翼練劍。為了將來的危難,他必須把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狀態中。在這戰爭的年代裡,智計劍術,缺一不可。這未來十年,將會是非常難熬的悠久歲月。
次日正要起程往鹹陽時,才發覺烏應元病倒了。項少龍這岳丈一向身體壯健,絕少病痛,忽然抱恙,自然是給不肖子烏廷威氣出來的。項少龍囑咐了烏廷芳好好侍奉他後,憂心忡忡的和紀嫣然、滕翼、荊俊及十多個精兵團頂尖好手組成的鐵衛,趕往鹹陽。
烏卓和一千子弟兵,離開牧場足有個多月了,仍未有任何資訊傳回來,不過既有王剪照顧他們,項少龍亦不用擔心。次日清晨,進了城門,項少龍忍著了見琴清的欲望,遣非常樂意的荊俊負責把紀嫣然送往在王宮附近的琴清府第去,自己則和滕翼返回烏府。剛踏入府門,見到烏廷威和陶方不知為甚麼事爭執著,烏廷威見項滕兩人來到,冷冷打了個招呼,怒沖沖的走了。
陶方搖頭嘆了一口氣道﹕「真拿他沒法!」三人坐下後,陶方道﹕「他前天才向我要了五錠黃金,今天竟又迫我再給他五錠,我給他沒要緊,但大爺責怪下來時,誰負那責任。哼!聽說他最近幾個月迷上了醉風樓的婊子單美美,難怪揮金如土。冤大頭永遠是冤大頭,他拿金子給人,人家卻拿金子去貼小白臉。」
項少龍想不到這類情況古今如一,順口問道﹕「那個小白臉有這種本事,竟可讓青樓的紅阿姑倒貼他呢﹖」陶方不屑道﹕「還不是呂相府的嫪哥兒,他自誇若用那條傢夥來當輪軸,可繞室三匝而不墜,你們相信嗎﹖」
項少龍和滕翼對望一眼,都感覺內有別情。前者沉聲道﹕「是嫪毒嗎﹖」陶方愕然道﹕「你也聽過他嗎﹖」
陶方仍未知烏廷威出賣家族的事,項少龍藉這機會說了出來。陶方聽得臉色連變,嘆道﹕「我早猜到有這情況發生了。自少龍你來烏家後,一直把這個自視甚高的忤逆子壓著,他怎會服氣。而且鹹陽這麼熱鬧繁華,要他離開前往塞外捱苦,那更甚於要了他的命。」滕翼道﹕「看來呂不韋一直在利用著他,否則嫪毒不會通過那單美美來操縱烏廷威。我們要提高十二個精神,假設呂不韋害死烏爺,家業將名正言順落在這不肖子手裡,加上其他長輩的支持,我們還怎能在烏家下去呢﹖」
陶方臉色倏地轉白,顫聲道﹕「少爺不致這麼大膽吧!」項少龍冷哼道﹕「色迷心竅,再加利慾薰心,他甚麼事做不出來。單是向呂不韋洩漏秘密,和實質的殺父沒有甚麼分別了。」
滕翼一震道﹕「記不記得圖先曾提過的莫傲,最擅用藥,害死了人,事後甚麼都查不到,這一手不可不防呢。」陶方的臉色更難看了,站了起來,道﹕「讓我回牧場一趟,和大少爺談個清楚。」
項少龍點頭道﹕「岳丈正染恙臥榻,你順便去看看他也好。」陶方與烏應元主僕情深,聞言匆匆去了。他剛出門,王宮有內侍來到,傳項少龍入宮見駕。項少龍連那盞茶都未有機會喝完,立即匆匆入宮去了。
才到王宮,禁衛統領安穀傒迎上來道﹕「大王正要派人往牧場找你,聽得太傅來了鹹陽,倒省了不少時間。」項少龍訝道﹕「甚麼事找得我那麼急呢﹖」
安穀傒湊到他耳旁道﹕「魏人真的退兵了!」項少龍才記起此事,暗忖今趟信陵君有難了。安穀傒又道﹕「太傅謁見大王後,請隨末將到太子宮走一轉,李廷尉希望能和太傅敘舊呢。」
項少龍把李廷尉在心中唸了幾次,才省起是李斯,欣然道﹕「我也很想見他哩!安統領現在一定和他相當廝熟了。」安穀傒領著他踏上通往內廷的長廊,微笑道﹕「李先生胸懷經世之學,不但我們尊敬他,大王、王后和太子都佩服他的識見。」
項少龍心中暗笑,自己可說這時代最有「遠見」的人,由他推薦的人怎錯得了。李斯若連這點都做不到,將來那能坐上秦國第二把交椅的位置。這小子最管用的就是法家之學,與商鞅一脈相乘,自然對正秦人的脾胃。廷尉雖職位低微,卻是太子的近臣,只要有真材實學,又懂逢迎小盤,將來飛黃騰達,自是必然了。
左思右想之際,到了內廷的宏偉殿門前。登上長,踏入殿內,莊襄王充滿歡欣的聲音傳來道﹕「少龍快來,今趟你為我大秦立下天大功勞,寡人定要重重賞你。」項少龍朝殿內望去,只見除了呂不韋和徐先這兩大丞相外,鹿公、賈公成、蔡澤、嬴樓、嬴傲、王陵等上次見過的原班權臣大將全來了,只欠了一個對他態度惡劣的大將杜壁。他忙趨前在龍廷前跪下,道﹕「為大秦盡力,乃微臣份內之事,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莊襄王笑道﹕「快起來!如此不動干戈,便化解了破關之危,最合寡人心意。」項少龍起來後,偷望了呂不韋一眼,只見他眼內殺機一閃即沒後,堆起笑容道﹕「少龍就是這麼居功不驕的人,不過少龍尚無軍功,大王異日可差他帶兵出征,凱旋歸來時,再論功行賞,不是更名正言順嗎﹖」
這時項少龍退至末位,正咀嚼著呂不韋剛才眼神透露出的殺意,暗忖明天相府宴會時,定要小心點才成,否則說不定真會給呂不韋借比試為名,活生生宰掉了。不過剛才莊襄王說者無心的一番話,正顯示出他不喜妄動干戈的和平性格,實與呂不韋的野心背道而馳。只聽鹿公呵呵笑道﹕「右相的想法未免不懂變通了,不費一兵一卒,就使魏人退兵,其他四國更難再堅持,這還不是立了軍功嗎﹖」
莊襄王開懷道﹕「鹿公此言正合孤意,各位卿家還有何提議﹖」此刻只要不是聾的或盲的,均知莊襄王對項少龍萬分恩寵,誰敢反對﹖商議了一番後,決定策封項少龍為御前都統兼太子太傅,與安穀傒同級,假設秦王禦駕親征,他和安穀傒便是傍侍左右的親衛將了,但目前仍只是個虛銜,沒有領兵的實權。眾人紛紛向他道賀。
在這情況下,項少龍可說推可無推,同時也知道,莊襄王的恩寵,進一步把他推向與呂不韋鬥爭的路上。以前就算對著趙穆這麼強橫的敵人,他也沒有半丁點懼意。可是只要想起歷史上清楚寫著莊襄王死後那十年的光景,呂不韋一直權傾朝野,無人敢與其爭鋒,又自己不知會否栽在他手上,想想就頭皮發麻,苦惱難解。這就是知道部分命運的壞處了。
又暢談一番後,莊襄王特別囑咐項少龍今晚要和他共餐,才欣然離去,返回後宮歇息。項少龍更是心中叫苦,因為莊襄王並沒有邀請呂不韋,擺明今趟的功勞,是全歸他項少龍一個人的。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和呂不韋虛與委蛇一番後,往見李斯。李斯搬到了太子宮旁的客舍居住,見到項少龍,露出曾共患難的真誠笑意,謝過安穀傒後,把他領進客舍的小廳堂去。
項少龍見他一洗昔日倒楣之氣,脫胎換骨般神采飛揚,代他高興道﹕「李兄在這裡的生活定是非常寫意了。」李斯笑道﹕「全賴項兄提攜,這裡和相府,可說是兩個不同的天地,若要我回到那裡去,情願死掉算了。」這麼一說,項少龍立知他定是在相府挨過不少辛酸,例如遭人排擠侮辱的那類不愉快事件。
這時有位俏婢奉上香茗後,才返回內堂。項少龍見她秀色可餐,質素極佳,禁不住多看了兩眼。李斯壓低聲音道﹕「這是政太子給我的見面禮,還不錯吧!」項少龍聽得心生感觸,想當年小盤調戲婢女,被母親趙妮責怪,現在則隨手送出美女。不過這小子尚算聽教聽話,依自己的指示善待李斯,還懂得以手段籠絡人,真不簡單。忍不住問道﹕「李兄認為太子如何呢﹖」
李斯露出尊敬的神色,低聲道﹕「太子胸懷經世之志,觀察敏銳,學習的能力又高,將來必是一統天下的超卓君主,李斯有幸,能扶助明主,實拜項兄之賜。」今趟輪到項少龍對李斯肅然起敬了。他對小盤這未來秦始皇信心十足,皆因他從史書預知結果。可是李斯單憑眼光,看出小盤異日非是池中之物,當然比他更要高明多了。
李斯眼中再射出崇敬之色,但對象卻是項少龍而非小盤,正容道﹕「前天我陪太子讀書時,大王和王后來探太子,說起項兄曾提議一統天下後,外則連築各國長城,內則統一幣制、立郡縣、開驛道、闢運河,使書同文、行同軌,確是高瞻遠矚,李斯佩服得五體投地。」項少龍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被迫下「唸」出來的一番話,莊襄王竟拿來作對小盤的教材,異日小盤奉行不誤時,豈不是自己拿歷史來反影響了歷史,這筆糊塗賬該怎麼算呢﹖
真正的謙遜了幾句後,李斯向項少龍問起了呂不韋的動靜。項少龍說了後,李斯道﹕「項兄不用擔心,照我看大王對呂不韋的大動干戈,又惹得五國聯軍兵臨關下,已開始頗有微言,這大奸賊風光的日子怕不會太長久了。」項少龍心中暗嘆,任你李斯目光如炬,也不知莊襄王命不久矣。誠懇地道﹕「老天爺並不是每事都能如人所願,將來無論發生了甚麼事,李兄只須記著盡力輔助太子,其他的事都不要理會。」
李斯不悅道﹕「項兄當我李斯是甚麼人,既是肝膽相照的朋友,自當禍福與共,以後李斯再不想聽到這種話了。」項少龍苦笑時,小盤差人召他去見。兩人均感相聚的時間短促,但既是太子有命,惟有依依惜別了。項少龍雖樹立了很多敵人,但也交到了很多朋友。
第二章 秦王歸天
小盤負手立在窗漏前,看著黃昏下外面禦園的冬景,自有一種威淩天下的氣度,內侍報上項少龍來臨,退了出去後,淡然道﹕「太傅請到我身旁來!」項少龍感到他愈來愈「像」太子了。移到他左旁稍後處站定,陪他一起看著園外殘冬的景色。小盤別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轉回頭去,輕輕嘆了一口氣。項少龍訝道﹕「太子有甚麼心事呢﹖」小盤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我有甚麼心事,誰能比太傅更清楚哩!」
項少龍微感愕然。小盤還是首次用這種「太子」的口氣和他說話,把兩人間的距離又拉遠了少許,感觸下,不禁學他般嘆了一口氣。一陣不自然的沉默後,小盤道﹕「昨天呂相國對我說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話,說這世上只有三個人真正對我好,就是父王、母后和他呂不韋。但三人中,可助我一統天下的,卻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教我不要相信其他人,他們只屬供我成就不朽霸業鴻圖的踏腳石。唉!看來他真把我當作是他的兒子,又以為我也心知肚明瞭。」
倏地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瞧著項少龍,低聲道﹕「師傅!他為何要說這番話呢﹖是否針對你而言﹖我也不知甚麼時候才可登上王位,他卻好像已把我看成了秦室之主,這事豈非奇怪之極﹖」項少龍被他看得心頭狂跳。換了往日,他定會責他不應稱他作師傅,可是目下為他霸氣迫人的氣度所懾,兼之他竟能從呂不韋的說話中,推斷出呂不韋和他之間有點不妥當,顯出過人的敏銳和才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小盤恍然,回復平常的神態道﹕「看太傅的神情,呂相國和太傅間必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接著神情微黯道﹕「太傅仍要瞞著我嗎﹖」
項少龍這時才有空想到小盤提出的另一個問題。自己知道小盤很快會因莊襄王的逝世登上王位,皆因此乃歷史,可是呂不韋憑甚麼知道呢﹖除非…,想到這裡一顆心不由跳得更劇烈了。
小盤訝道﹕「太傅的臉色為何變得如此難看﹖」這時項少龍想到的卻是﹕歷史上所說莊襄王登基三年後,因病去世根本就不是事實。莊襄王根本是給呂不韋害死的。否則他不會在這時候向小盤說出這番奇怪的話來。自己怎能任他行兇呢﹖
他的心跳得更劇烈了。自己真蠢,盲目相信史書和電影,其實早該想到這可能性。假設他把所有事情,和盤向莊襄王托出,他會怎樣對待這大恩人呢﹖以他和莊襄王與朱姬的關係,他的說話肯定有很大的說服力。這樣能否把歷史改變﹖項少龍猛下決心,決定不顧一切,也要設法挽救莊襄王的性命,如此才對得住天地良心。
就在此時,一名內侍奔進來哭道﹕「稟上太子,大王在後廷昏倒了。」小盤立即色變。項少龍則手足冰寒,知道已遲了一步,終於改變不了歷史巨輪轉動的方向。同時想起剛才廷會時呂不韋眼中閃過的殺機,明白到那竟是針對莊襄王而發的。今趟他又輸了一著,卻是被虛假的歷史蒙蔽了。
八名禦醫在莊襄王寢宮內經一晚的全力搶救,這秦國君主已醒了過來,卻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禦醫都認為他中了風。只有項少龍由他眼中看出痛苦和憤恨的神色。他的脈搏愈來愈弱,心臟兩次停止了跳動,但不知由那裡來的力量,卻支撐著他,使他在死神的魔爪下作垂死掙紮。當呂不韋趨前看他時,他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口脣顫震,只是說不出梗在心裡的話來。
朱姬哭得像個淚人兒般,全賴一眾妃嬪扶著,才沒有倒在地上。秀麗夫人和成蟜都哭得天昏地暗,前者更數度昏厥了過去。小盤站在榻旁,握緊莊襄王的手,一言不發,沉默冷靜得教人吃驚。獲准進入寢宮的除呂不韋外,只有項少龍這身分特別的人,以及徐先、鹿公、蔡澤、杜壁等重臣,其他文武百官,全在宮外等候消息。
莊襄王忽然甩開小盤的手,辛苦地指向項少龍。呂不韋眼中凶光一閃,別頭向項少龍道﹕「大王要見你!」說罷退往一旁,只留下小盤一人在榻側。項少龍心中悔恨交集,若他能早一步想到呂不韋狼心狗肺至會害死莊襄王,定會不顧一切地把他的奸謀揭露出來。可是卻鬥不過命運,終是棋差一著。他來到榻前,跪了下去,握緊了莊襄王的手。
莊襄王辛苦地把黯淡的眼神注在他臉上,射出複雜之極的神色,其中包括了憤怒、憂傷和求助。當場所有人裡,除了呂不韋外,恐怕只有項少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雖不知呂不韋用甚麼手法和毒藥害到莊襄王這個樣子,但極有可能是憑著與莊襄王的親密關係,親自下手。所以莊襄王醒來後,心知肚明害他的人是呂不韋,卻苦於中毒已深,說不出話來。呂不韋的新心腹莫傲用毒之術,確是高明至極,竟沒有禦醫可以看出問題。
握著莊襄王顫抖著的手,項少龍忍不住淚水泉湧而出。一直沒有表情的小盤,亦跪了下來,開始痛泣起來。宮內的妃嬪宮娥受到感染,無不垂淚。項少龍不忍莊襄王再受折磨,微湊過去,以微細得只有小盤才可聽到的聲音道﹕「大王放心,我項少龍定會殺掉呂不韋,為你報仇。」小盤猛震了一下,卻沒有作聲。莊襄王雙目異芒大作,露出驚異、欣慰和感激揉集的神色,旋又斂去,徐徐閉上雙目,頭無力地側往一旁,就此辭世。
寢宮內立時哭聲震天,妃嬪大臣跪遍地上。小盤終於成為了秦國名義上的君主了。
項少龍回到烏府時,已近深夜四更天了。他和滕翼、荊俊都是心情沉重。沒有了莊襄王,呂不韋更是勢大難制。小盤一天未滿二十一歲,便不能加冕為王,統攬國政,呂不韋這右丞相理所當然地成了攝政輔主的大臣。朱姬則成了另一個最有影響力的人。可是因她在秦國始終未能生根,故亦不得不倚賴呂不韋,好互相扶持。利害的關係,使兩人間只有合作一途。
在某一程度上,項少龍知道自己實是促成呂不韋對莊襄王遽下毒手的主要因素之一。正如李斯所言,莊襄王與呂不韋的歧見愈來愈大,加上烏廷威的洩秘,使呂不韋擔心若項少龍向莊襄王揭出此事,說不定所有榮華富貴、名位、權力,均會毀於一旦。加上又希望自己的「兒子」早點登基,本身更非善男信女,故鋌而走險,乃屬必然的事。現在秦朝的半個江山,已落到了這大奸人手裡。他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千猜萬想,也估不到小盤的真正身分。
三人此時在大廳坐下,雖是身疲力累,卻半點睡意都欠奉。滕翼沉聲道﹕「是否呂不韋幹的﹖」項少龍點頭道﹕「應該錯不了。」
荊俊年少氣盛,跳起來道﹕「我們去通知所有人,看他怎樣脫罪。」待見到兩位兄長都木然看著他時,才頹然坐回蓆上。滕翼道﹕「不若我們立刻離開鹹陽,趁現在秦君新喪,呂不韋忙於佈置的時刻,離得秦國愈遠愈好。」
項少龍心中暗嘆,若沒有小盤,他說不定真會這樣做。為了嬌妻和眾兄弟的安全,甚麼仇都可暫擱一旁,現在卻不可以一走了之。滕翼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眼前這脫身機會錯過了將永不回頭,呂不韋現在最忌的人就是三弟,只要隨便找個藉口,就可把我們收拾。」項少龍嘆了一口氣道﹕「二哥先走一步好嗎﹖順便把芳兒她們帶走。」
滕翼大感愕然道﹕「鹹陽還有甚麼值得三弟留戀的地方呢﹖」荊俊則道﹕「三哥有姬後和太子的支援,我看呂不韋應不敢明來,若是暗來,我們怎不濟都有一拚之力。」
項少龍斷然道﹕「小俊你先入房休息,我有事和二哥商談。」荊俊以為他要獨力說服滕翼,依言去了。項少龍沉吟良久,仍說不出話來。滕翼嘆了一口氣道﹕「少龍!說實在的,我們間的感情,比親兄弟還要深厚,有甚麼事那麼難以啟齒呢﹖若你不走,我怎也不會走,死便死在一塊兒好了。」
項少龍猛下決心,低聲道﹕「政太子實在是妮兒的親生兒子。」滕翼劇震道﹕「甚麼﹖」項少龍遂一五一十,把整件事說了出來。
滕翼不悅道﹕「為何不早對我說呢﹖難道怕我會洩漏出去嗎﹖」項少龍誠懇道﹕「我怎會信不過二哥,否則現在就不會說出來了。只是這秘密本身便是個沉重的負擔,我只希望一個人去承受吧了!」
滕翼容色稍緩,慨然道﹕「若是如此,整個形勢完全不同了,我們就留在鹹陽,與呂不韋周旋到底,但卻須預留好退路,必要時溜之大吉。以我們的精兵團,只要不是秦人傾力來對付我們,該有逃命的把握。」項少龍道﹕「小俊說得不錯,呂不韋還不敢明刀明槍來對付我們,不過暗箭難防,我們待襄王殯殮後,立即返回牧場,靜觀其變。小盤雖還有八年才行加冕大禮,但如今終是秦王,他的話就是王命,給個天呂不韋作膽,也不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內。」
滕翼道﹕「不要低估呂不韋,這人既膽大包天,又愛行險著,只是這麼隻手遮天的害死兩代秦君,即可知他厲害,加上他手上的奇人異士無數,縱不敢明來,我們也是防不勝防呢。」項少龍受教地道﹕「二哥教訓得好,我確是有點忘形了。小盤說到底仍是個孩子,希望姬後不要全靠向呂不韋就好了。」
滕翼嘆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急驟的足音,由遠而近。兩人對望一眼,都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一名應是留在牧場的精兵團團員烏傑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伏地痛哭道﹕「大老爺逝世了!」
這句話有若晴天霹靂,震得兩人魂飛魄散。項少龍只感整個人飄飄蕩蕩、六神無主,一時間連悲痛都忘掉了。忽然間,他們明白到呂不韋請他們到鹹陽赴宴,其實是不安好心,乃調虎離山之計,好由烏家的內奸,趁他們離開時,奪過牧場的控制權。幸好誤打誤撞下,陶方全速趕了回去。否則烏應元的死訊,絕不會這麼快傳到來。
荊俊跑趕了入來,問知發生了甚麼事後,熱淚泉湧,一臉憤慨,往大門衝去。滕翼暴喝道﹕「站著!」荊俊再衝前幾步後,哭倒地上。滕翼把烏傑抓起來,搖晃著他道﹕「陶爺有甚麼話說﹖」
烏傑道﹕「陶爺命果爺和布爺率領兄弟把三老爺、四老爺和廷威少爺都綁了起來,請三位大爺立即趕回牧場去。」滕翼放開了手,任這因趕路耗盡了氣力的烏傑軟倒地上。然後來到失魂落魄的項少龍前,抓著他肩頭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三弟你若不能當機立斷,整個烏族都要完了。」
項少龍茫然道﹕「我可以怎辦呢﹖難道要我殺了他們嗎﹖」滕翼道﹕「正是這樣,你不殺人,別人便來殺你,這些蠢人竟然相信呂不韋,也不想想呂不韋怎會讓人知道是他害死烏大爺。若我猜得不錯,呂不韋的人正往牧場進發,以烏族內鬥作掩飾,欲一舉殺盡烏家的人。」
又向荊俊喝道﹕「小俊!若我們死不了,你還有很多可以哭的機會,現在立即給我出去把風,同時備好馬匹。」荊俊跳了起來,領著擁了進來的十八鐵衛旋風般去了。項少龍清醒過來,壓下悲痛,向報訊的烏傑道﹕「你是否由城門進來的﹖」
烏傑答道﹕「陶爺吩咐我攀城牆入來,好避人耳目。」滕項兩人對望一眼,都對陶方臨危不亂的老到週詳,感到驚異,陶方竟是厲害至此。烏傑又道﹕「我們有百多人在城外等候三位大爺,備有腳程最好的快馬,三位大爺請立即起程。」
這時烏言著倉皇奔進來道﹕「情勢看來不妙!西南和東北兩角各有百多人摸黑潛來哩。」滕翼斷然道﹕「立即放火燒宅,引得人來救火時,他們的人就不敢強來了,這也可救回宅內婢僕們之命。」烏言著領命去了。
滕翼再向項少龍正容道﹕「三弟下了決心嗎﹖」項少龍淒然一笑道﹕「我再沒有別的選擇了。由今天開始,誰要對付我項少龍,只要殺不死我,都要以血來償還。」在這一切全憑武力解決的時代,這是唯一的應付方法。項少龍終徹底地體會到這真理。
滕翼點頭道﹕「這才像樣,可以起程了嗎﹖」獵獵聲響,後園的貨倉首先起火。咸陽烏府房舍獨立,與屋遠隔,在這殘冬時分,北風雖猛,火勢應該不會蔓延往居去。叫喊救火的聲音,震天響起。鄰居們當然不會這麼快驚覺,叫救火的自是放火的人。
項少龍振起精神道﹕「我們立即趕回去。」就在這一刻,他知道與呂不韋的鬥爭,已由暗轉明。而直到現在,呂不韋仍是佔著壓倒性的上風。他的噩夢,何時才可告一段落呢﹖
第三章 識破奸謀
眾人策騎往城門馳去時,天際微微亮了起來。項少龍在轉上出城的驛道時,忽地勒馬叫停。滕翼、荊俊、十八鐵衛和那報訊的烏傑,與一眾精兵團團員,慌忙隨他停下來。晨早的寒風吹得各人衣衫飛揚。長道上空寂無人,一片肅殺淒涼的氣氛。風吹葉落裡,驛道旁兩排延綿無盡的楓樹,沙沙作響。
項少龍苦笑道﹕「我怎都要接了嫣然,才可放心離去。」滕翼一呆皺眉道﹕「她在寡婦清處,安全上應該沒有問題吧。」
項少龍道﹕「我明白這點,但心中總像梗著一根刺,唉!對不起。」滕翼與荊俊對望一眼,都泛起無奈的表情,回牧場乃急不容緩的一回事,怎容得起這時間上的延誤。那烏傑焦急道﹕「項爺!不若另派人去接夫人吧!」
項少龍和滕翼交換了個眼色,同時心生寒意,都想起了當日出使魏國,臨時改道時呂雄的反應。精兵團的團員均受過訓練,受著最嚴格的紀律約束,上頭說話時,並沒有他們插嘴的餘地。為何這烏傑膽子忽然大起來﹖難道還怕他們不知道形勢的緊迫嗎﹖項少龍既生疑心,誆他道﹕「就由烏傑你和荊爺去接夫人好嗎﹖」烏傑愕然道﹕「這怎麼成哩!我還要給項爺和滕爺引路,噢!」
烏言著和烏舒兩人,在滕翼的手勢下,由後催騎而上,左右兩把長劍,抵在烏傑脅下處。項少龍雙目寒芒閃動,冷笑道﹕「烏傑你知否是甚麼地方出錯,洩露了你的奸計?」烏傑色變道﹕「我沒有啊!我不是奸細!」話出口,才知漏了嘴。
要知項少龍在烏家的子弟兵中,地位之高,有若神明。這烏傑在他面前,由於有這心理的弱點,自是進退失據。荊俊勃然大怒,喝道﹕「拖他下馬!」「砰!」烏舒飛起一腳,烏傑立即跌下馬背,尚未站起來,給跳下馬去的滕翼扯著頭髮抽了起來,在他小腹結結實實打了一拳。烏傑痛得整個人抽搐著彎了起身體,又給另兩名鐵衛夾著兩臂,硬迫他站著。
荊俊早到了他身前,拔出匕首,架在他咽喉處,寒聲道﹕「只要有一句謊話,這匕首會割破你的喉嚨。但我將很有分寸,沒有十來天,你都不會死去。」烏傑現出魂飛魄散的神色,崩潰下來,嗚咽著道﹕「是少爺迫我這般做的,唉!是我不好!當他的侍從時,欠了他很多錢。」
各人心中恍然,暗呼幸運,若非項少龍忽然要去接紀嫣然一起離城,今趟真是死都不知是甚麼一回事。這條毒計都不可謂不絕了。項少龍心中燃起希望,沉聲道﹕「大老爺是否真的死了﹖」烏傑搖頭道﹕「那只是騙你的。牧場甚麼事都沒有發生,少爺要對付的只是你們三位大爺,否則我怎也不肯做……。呀!」腰脅處中了烏舒重重一下膝撞。
項少龍心情轉佳,道﹕「這傢夥就交給二哥問話,我和小俊到琴府去,接了嫣然後再作打算好了。」約了會面的地點後,與荊俊策騎往琴清的府第馳去,這時才有機會抹去一額的冷汗。
往琴府去時,項少龍有著再世為人的感覺。假若呂不韋所有這些陰謀奸計,均是出於呂不韋府裡那叫莫傲的腦袋,那這人實在是他所遇過的人中,智計最高的人,且最擅長以有心算無心的手段。此計真若成功,項少龍只能比莊襄王多活兩天。
這是條連環緊扣的毒計。首先,呂不韋見在紅松林害不死他項少龍,轉而向烏廷威這一向沉迷酒色的人下手,由嫪毒通過一個青樓名妓,加上相府的威勢,再利用他嫉恨不滿項少龍的心態,把他籠絡過去。當烏廷威以邀功的心態,把烏族準備撤走的事,洩露了給呂不韋後,這大奸人遂立下決心,要把他項少龍除去。毒殺莊襄王一事,可能是他早定下了的計劃,唯一的條件是要待自己站穩陣腳後,才付諸實行。
於是呂不韋借宴會之名,把他引來鹹陽。莊襄王橫死後,詐他出城,在路上置他於死地。際此新舊國君交替的時刻,秦國上下因莊襄王之死亂作一團,兼之他項少龍又是仇家遍及六國的人,誰會有閒情理會並追究這件事﹖這個謊稱烏應元去世,牧場形勢大亂,鬥爭一觸即發的奸謀,並非全無破綻。項少龍和滕翼便從烏傑的話中,覺得陶方厲害得異乎尋常。可是莊襄王剛被害死了,成驚弓之鳥的他們,對呂不韋多害死個烏應元,絕不會感到奇怪。
而事實上烏廷威雖然不肖,但針對的只是項少龍,並非喪盡天良至弒父的程度。可是加上有形可疑的人似是要到烏府偷襲,使他們根本無暇多想,只好匆匆趕返牧場,這樣就正好掉進了呂不韋精心設置下的陷阱裡了。若非項少龍放心不下讓紀嫣然獨自留在鹹陽,真是死了都不知是甚麼一回事。項少龍長長籲出一口氣,振起雄心,加鞭驅馬,和荊俊奔過清晨的咸陽大道,朝在望的琴清府奔去。
琴清一身素白的孝服,在主廳接見兩人。不施脂粉的顏容,更是清麗秀逸之氣迫人而來,教人不敢正視,又忍不住想飽餐秀色。荊俊看呆了眼,連侍女奉上的香茗,都捧在手上忘了去呷上兩口。琴清神態平靜地道﹕「項太傅這麼早大駕光臨,是否有甚麼急事呢﹖」項少龍聽出她不悅之意,歉然道﹕「也不是甚麼緊要的事,只是想把嫣然接回牧場吧了!」
話完後,自己都覺得理由牽強。本說好讓紀嫣然在這裡小住一段日子,現在不到三天,卻來把她接走,還是如此匆忙冒昧,選的是人家尚未起榻的時間,實於禮不合。琴清先吩咐下人去通知紀嫣然,然後蹙起秀長的黛眉,沉吟起來。
項少龍呷了一口熱茶,溜目四顧。大廳的佈置簡潔清逸,不含半絲俗氣,恰如其份地反映出女主人高雅的氣質和品味。琴清淡淡道﹕「項太傅忽然改變主意,是否欠了琴清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呢﹖」項少龍大感頭痛,無言以對。騙她吧!又不願意這麼做。
琴清輕嘆道﹕「不用為難了。至少你不會像其他人般,說出口不對心的話,只是大王新喪,項太傅這樣不顧而去,會惹起很多閒言閒語呢。」項少龍苦笑道﹕「我打個轉便會回來,唉!這世上有很多事都使人身不由己的。」
琴清低頭把「身不由己」唸了幾遍,忽然輕輕道﹕「項太傅有否覺得大王的駕崩,來得太突然呢﹖」項少龍心中一懍,知她對莊襄王之死起了疑心。暗忖絕不可堅定她這想法,否則她遲早會給呂不韋害死,忙道﹕「對這事禦醫會更清楚。」
琴清驀地仰起俏臉,美目深注地凝望著他,冷冷道﹕「琴清只是想知道太傅的想法。」項少龍還是首次與這絕代美女毫無避忌地直接對望,強忍著避開目光那種心中有鬼的自然反應,嘆道﹕「我的腦袋亂成一團,根本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
琴清的目光緊攫著他,仍是以那種冰冷的語調道﹕「那項太傅究竟在大王耳旁說了句甚麼話,使大王聽完後可放心地瞑目辭世呢﹖當時只有政太子一人聽到,但他卻不肯告訴我和姬後。」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說那句話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事後他並沒有和小盤對口供。假若被人問起時,他和小盤分別說出不同的搪塞之詞,便會揭露出他們兩人裡,至少有一個人在說謊。
當時他只顧忌著呂不韋,所以背著他來說。卻忘了在榻子另一邊的朱姬、秀麗夫人和一眾妃嬪宮娥,這事最終可能會傳入呂不韋耳內去。幸好給琴清提醒,這事或可透過李斯作出補救。琴清見他臉色數變,正要追問時,紀嫣然來了。項少龍忙站起身來,嘆了一口氣道﹕「琴太傅一向生活安寧,與世無爭,項某實不願看到太傅受俗世事務的沾染。」領著紀嫣然告辭離去。
琴清望著項少龍的眼神生出了複雜難明的變化。直至送他們離開,除了和紀嫣然互約後會之期時說了幾句話外,再不置一辭。可是項少龍反感到她開始有點瞭解自己了。
到與滕翼會合後,紀嫣然知悉了事情的始末。那叛徒烏傑仍騎在馬上,雙腳被幼索穿過馬腹縛著,除非是有心人,否則應看不出異樣之處。眾人策騎出城,往牧場奔去。到了一處密林內,才停了下來。荊俊把烏傑縛在一棵樹上,遣出十八鐵衛佈防把風。
滕翼神情凝重道﹕「今次伏擊我們的行動,由呂不韋麾下第一高手管中邪親自主持,雖只有一百五十人上下,但無不是相府家將裡出類拔萃的劍手。圖管家竟對此一無所知,可見相府的實權,已逐漸轉移到以莫傲和管中邪這一文一武的兩個人手上去。」項少龍道﹕「他們準備在甚麼地方偷襲我們呢﹖」
滕翼指著不遠處的梅花峽道﹕「選的當然是無處可逃的絕地,憑我們現在的實力,與他們硬碰,無疑是以卵擊石。最頭痛是呂不韋已由烏傑口中探知了我們的情況。」項少龍心中暗嘆,呂不韋早便看穿了烏廷威是他們的一個可擊破的缺口,可憐他們還懵然不知,以至乎處處落在下風。
紀嫣然淡淡道﹕「對於我們真正的實力,舅爺和烏傑仍是所知有限,我們不用那麼擔心好嗎﹖」
項少龍暗叫僥倖,在組織烏家這支五千人的子弟兵時,他把二十一世紀軍方的保密方法,用到其中。除了他們這幾個最高的領導人外,子弟兵只知聽命行事。對人數、實力、裝備、武器的情況,知的只是自己置身處的冰山一角,且為了掩人耳目,烏家子弟兵平時都嚴禁談論有關訓練方面的任何事情。所以縱使像烏傑這種核心分子,所知仍屬有限。
滕翼點頭道﹕「幸好我們早有預防,但呂不韋將會因此更顧忌我們,此乃是必然之事。哼!現在我們該怎辦呢﹖」紀嫣然道﹕「大舅爺現在何處﹖」
滕翼答道﹕「當然是回到了牧場去,等候好消息,亦使人不會懷疑他。至於烏傑,管中邪自會殺人滅口。」紀嫣然道﹕「那就好辦了,我們立即繞道回牧場,迫烏傑和大舅對質,弄清楚烏家除大舅外,還有沒有人參與這件事,解決了內奸的問題後,再與呂不韋周旋到底。大不了只是一死吧!」
項少龍心中苦笑,呂不韋至少還可風光八年,自己往後的遭遇則茫不可知,這段日子真是難捱。點頭道﹕「就讓管中邪再多活一會,我們回牧場去吧!」一直沒作聲的荊俊發出暗號,召回十八鐵衛,押著烏傑,由密林繞往左方的山路,往牧場馳去。
由於路途繞遠了,到晚上時,離牧場仍有二十多裡的途程。眾人待要營時,項少龍道﹕「且慢!圖先既說得管中邪如此智勇兼備,我們出城的時間又延誤了整個時辰,他不會不生疑心,只要派出探子,不難發覺我們已經改道而行。小心駕得萬年船,我們就算高估了他,總比吃虧好多了。」荊俊興奮地道﹕「若他摸黑來襲,定要教他們栽個大跟鬥。」
項少龍微笑道﹕「我正有此意。」
營地在一條小河之旁。五個營帳,圍著中間燃燒著暗弱的篝火,四周用樹幹和草葉了十多個假人,扮作守夜的,似模似樣。他們則藏身在五百步外一座小丘的密林裡,弓矢都準備在手,好給來犯者一點教訓。豈知直等到殘月昇上中天,仍是毫無動靜。他們昨夜已沒有闔過眼,今天又趕了整日路,連項少龍和滕翼這麼強壯的人,都支撐不來,頻打呵欠。
紀嫣然道﹕「不若我們分批睡覺,否則人都要累死了。」項少龍醒來時,發覺紀嫣然仍在懷內酣然沉睡,晨光熹微中,雀鳥鳴叫,充滿初春的氣象。他感到心中一片寧洽,細審著紀嫣然有若靈山秀嶺的輪廓。在這空氣清新、遠離鹹陽的山頭處,陽光由地平處透林灑在紀嫣然動人的身體上,使他這幾天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和情緒上的沉重負擔,暫且解放出來,靈台一片澄明空
澈,全無半絲雜念。
就像立地成佛的頓悟般,他猛然醒覺到,與呂不韋交手至今,一直處在下風的原因,固因呂不韋是以有心算無心,更主要是他有著在未來八年間絕奈何不了他的宿命感覺。若他仍是如此被動,始終會飲恨收場。他或不能在這八年內幹掉呂不韋,但歷史正指出呂不韋亦奈何不了小盤、李斯、王剪等人。換言之,他怎也不會連累了這三個人。既是如此,何不儘量借助他們的力量,與呂不韋大幹一場,再沒有任何顧忌。
莊襄王的遇害,說明瞭沒有人能改變命運。就算他項少龍完蛋了,小盤上二十一歲登基後,當會為他討回公道。想到這裡,整個人輕鬆起來。滕翼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三弟醒來了!」項少龍試著把紀嫣然移開。這美女嬌吟一聲,醒轉過來,不好意思地由項少龍懷裡爬了起來,坐在一旁睡眼惺忪道﹕「管中邪沒有來嗎﹖」她那慵懶的動人姿態,看得兩個男人同時發怔。
紀嫣然橫了他們一眼,微嗔道﹕「我要到小河去梳洗了!」正要舉步,項少龍喝止了她,道﹕「說不定管中邪高明至看穿這是個陷阱,兼之營地設在河旁,易於逃走,假若我是他,說不定會繞往前方設伏,又或仍守在營地旁等候天明。嫣然這麼貿然前去,正好落進敵人圈套裡。」
滕翼來到他旁,打量了他兩眼,訝然道﹕「三弟像整個人渙然一新了,自出使不成回來後,我還是首次見到你這充滿生機、鬥志和信心的樣子。」紀嫣然欣然道﹕「二哥說得不錯,這才是令嫣然傾心的英雄豪傑。」
項少龍心知肚明,知是因為剛才忽然間解開了心中的死結,才振起了壯志豪情。把荊俊和十八鐵衛召來,告訴了自己的想法。荊俊點頭道﹕「這個容易,我們荊族獵人,最擅長山野追躡之術,只要管中邪方面有人到過附近,就算現在繞到另一方去,亦瞞我們不過。」一聲令下,十八鐵衛裡那六名荊氏好手,隨他去了。
項少龍和滕翼又把那烏傑盤問一番,問清楚了烏廷威誆他入局的細節,果然有嫪毒牽涉在內。到弄好早點後,兩人與紀嫣然到了小丘斜坡處,欣賞著河道流過山野的美景,共晉早餐。滕翼籲出一口氣道﹕「情況還未太壞,聽烏傑之言,應只有烏廷威一個人投靠了呂不韋。」紀嫣然嘆道﹕「他終是廷芳的親兄長,可以拿他怎辦呢﹖」
項少龍冷然道﹕「這沒有甚麼人情可言的了,就算不幹掉他,至少要押他到塞外去,由大哥把他關起來,永不許他再踏足秦境。」滕翼欣然道﹕「二弟終於回復了邯鄲時扮董馬癡的豪氣了。」
這時荊俊等匆匆趕了回來,佩服得五體投地道﹕「三哥真是料事如神,我們在離營地兩裡許處,找到馬兒吃過的草屑和糞便,跟著痕追過去,敵人應是朝牧場北的馳馬坡去了。」滕翼愕然道﹕「他倒懂揀地方,那是到牧場必經之路,除非我們回頭改採另一路線,否則就要攀山越嶺了。」
項少龍凝望著下方的小河,斷然道﹕「他應留下了監視我們的人,在這等荒野中,他做甚麼都不必有任何顧忌,或者只是他留下的人,已有足夠力量對付我們了。」紀嫣然道﹕「這管中邪既是這麼高明,當會如項郎所說的留有殺著,不怕我們掉頭溜走。」
荊俊又表現出他天不怕地不怕、初生之犢的性格,奮然道﹕「若他們分作了兩組,意圖前後夾擊我們,那我們就可將計就計,把他們分別擊破了。」滕翼道﹕「你真是少不更事,只懂好勇鬥狠,若被敵人纏著,我們如何脫身呢﹖」荊俊啞口無言。
項少龍仰身躺了下來,望著上方樹梢末處的藍天白雲,悠然道﹕「讓我們先好好睡一覺,當敵人摸不清我們是否於昨夜早離開了時,便是我們回家的好時刻了。」眾人均愕然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有何脫身妙法。
第四章 巧計脫身
黃昏時分,天上的雲靄緩緩下降,地下的水氣則往上騰升,兩下相遇,在大地積成凝聚的春霧,一片氤氳矇矓。小丘西南三裡許外一處高地,不時傳來馬嘶人聲,顯見對方失去耐性,誤以為他們早一步回牧場去了。敵我雙方直到此刻,不但仍未交手,甚至沒有看過對方的影子。可是其中卻牽涉到智慧、訓練、耐性、體力各方面的劇烈爭持。一下差錯,項少龍等在敵強我弱的情勢下,必是飲恨當場。
此時趁著夜色和迷霧,在摸清了近處沒有偵察的敵人後,荊俊等把秘密好的三條木筏,先放進水裡以繩子繫在岸旁,藏在水草之內,才回到項少龍、滕翼和紀嫣然處,道﹕「現在該怎辦呢﹖」項少龍回復了軍人的冷靜和沉穩,道﹕「那要看敵人的動靜了,若我估計不錯,留守後方的敵人該到這裡搜索一下,求證我們有否躲了起來,也好向把守前方的自己人交待,那就是我們發動攻勢的時刻了。」
滕翼點頭道﹕「這一著非常高明,敵人遇襲後,會退守後方,一面全力截斷我們的後路,同時以煙火通知前方的人,好能前後困死我們。那就是我們乘筏子迅速逃離這裡的良辰吉時了。」紀嫣然讚嘆道﹕「我想孫武復生,也不能想出更好的妙計來。」
項少龍心中湧起強大的信心和鬥志,一聲令下,荊俊和十八鐵衛立時三、四人一組不等,分別潛往攻守均有利的戰略位置裡,把營地旁一帶的小河山野,全置入箭程之內。他們這批人人數雖少,但無不精擅山野夜戰之術,殺傷力不可小覷。
項少龍、滕翼和紀嫣然三人留守山丘處,躲在一堆亂石之後,養精蓄銳,守候著敵人的大駕。新月緩緩升離地平,夜空星光燦爛,霧氣漸退時,敵人終於來了。他們分作十多組,沿河緩緩朝這邊推進。河的對岸也有三組人,人數估計在十七、八個間,首先進入伏在對岸的荊俊和三名荊族獵手的射程裡。項少龍等亦發覺有十多人正向他們藏身的小丘迫來,氣氛緊張得若繃緊了的弓弦。
他們屏息靜氣,耐心地等待著。藏在河旁密林內的戰馬,在一名己方戰士的蓄意施為下,發出了一聲驚碎了寧靜的嘶叫。敵人的移動由緩轉速,往馬嘶聲發出處迫去。連串慘叫響起,不用說都是碰著荊俊等布下,可使猛獸死傷裝有尖刺的絆索上。項少龍等知是時候了,先射出十多團滲了脂油、烈火熊熊的大布球,落到敵人四週處,才箭矢齊發。在昏暗的火光裡,敵人猝不及防下亂作一團,慘叫和跌倒的聲音不住響起,狼狽之極。
最厲害的是滕翼,總是箭無虛發,只要敵人露出身形,他的箭便像有眼睛般尋上對方的身體,貫甲而入。由於他們藏身處散佈整個河岸區,箭矢似從任何方向傳來,敵人根本不知躲往那方才是安全。不片晌,對方最少有十多人中箭倒地,哨聲急鳴,倉皇撤走。煙火沖天而起,爆出了一朵朵的銀白光芒。
項少龍領頭衝下丘坡,啣著敵人尾巴追殺了一陣子,又殺了對方七、八人,才到林內取回馬匹,押著烏傑,施施然登上三條木筏,放流而去。終於出了一口積壓心中的惡氣了。
烏家牧場主宅的大堂內,烏廷威若鬥敗的公般,與烏傑分別跪在氣得臉色發青的烏應元座前。項少龍、滕翼、荊俊、烏果、蒲布、劉巢和陶方等分立兩旁,冷然看著這兩個烏家叛徒。烏廷威仍在強撐著道﹕「孩兒只是為家族著想,憑我們怎鬥得過右相國呢。」烏應元怒道﹕「想不到我烏應元精明一世,竟生了這麼個蠢不可耐的逆子,今趟若呂不韋得手殺了少龍,首先要殺的人就是你這蠢人,如此才不虞奸謀敗露。告訴我!呂府的人有沒有約你事後到某處見面﹖」
烏廷威愕在當場,顯然確有其事。他雖非甚有才智的人,但殺人滅口這種簡單的道理,仍能明白。另一邊的烏傑想起家法的嚴酷,全身抖震著。烏應元嘆了一口氣道﹕「我烏應元言出必行,你不但違背了我的命令,實在連禽獸也比不上,人來!立即把這兩人以家法處死。」今次輪到烏廷威崩潰下來,劇震道﹕「孩兒知錯了,爹……」
四名家將撲到兩人身旁,把他們強扯了起來。項少龍出言道﹕「岳丈請聽小婿一言,不若把他們送往塞外,讓他們助大哥開懇,好將功贖罪。」烏應元頹然嘆了一口氣道﹕「少龍的心意,我當然明白。可是此際家族存亡的時刻,若我因他是親兒,放過了他,那我烏氏族規,勢將蕩然無存,人人不服,其他族長,更會怪我心存私念。我烏應元有三個兒子,便當只生了兩個。來!給我把他押到家祠去,請來所有族內尊長,我要教所有人知道,若背叛家族,這將是唯一的下場。」
烏廷威這才知道老爹不是嚇唬他,立時癱軟如泥,痛哭求情。項少龍還想說話。烏應元冷然道﹕「我意已決,誰都不能改變,若犧牲一個兒子,可換來所有人的警愓,我烏應元絕不會猶豫。」在眾人瞠目結舌下,烏廷威和烏傑被押了出去。
烏應元說得不錯,他堅持處死烏廷威這一著確收到了震懾人心之效,族內再沒有人敢反對他與呂不韋週旋到底的心意了。而這麼巧妙的計謀仍害不死項少龍,亦使他們對項少龍生出了信心。他們烏家在鹹陽的形勢,再不像初抵步時處處遭人冷眼了。由於項少龍與軍方的關係大幅改善,與呂不韋的頭號心腹蒙驁,又是親若兄弟,他們的處境反比之以前任何時期更是有利。
呂不韋一計不成,自會用另一毒計。不過烏廷威之死,卻帶來令人心煩的餘波。親母烏夫人病倒了。反是烏應元出奇的堅強,如舊處理族內大小事務,又召回在外地做生意的兩個兒子,派他們到北疆開闢牧場,把勢力往那接近塞外的地方擴展開去。這是莊襄王早批准了的事,連呂不韋都阻撓不了。項少龍等則專心訓練家兵,過了兩個月風平浪靜的日子後,陶方由鹹陽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聆聽報告的除烏應元、項少龍、滕翼、荊俊外,烏應元的兩位親弟烏應節和烏應恩均有參與。陶方道﹕「照秦國國制,莊襄王在太廟停柩快足三個月,十五天後將進行大殯,各國都有派出使節來弔唁,聽說齊國來的是田單,真教人費解。」項少龍一呆道﹕「田單親來,必有目的。我並不奇怪齊國派人來,不過半年前合縱討秦的聯軍裡,並沒有齊人的參與,其他五國不是和我大秦在交
戰狀態中嗎﹖為何會照樣派人來呢﹖」
陶方道﹕「信陵君軍權被奪,在大樑投閒置散,無所事事,合縱之議,蕩然無存,五國先後退兵,分別與呂不韋言和,互訂和議,際此人人均深懼我大秦會拿他們動刀槍的時刻,誰敢不來討好我們呢﹖鹹陽又有一番熱鬧了。」項少龍暗忖魏國來的必然是龍陽君,只不知其他幾國會派甚麼人來呢﹖他真不想見到李園和郭開這些無恥之徒。
烏應節問道﹕「呂不韋方面有甚麼動靜嗎﹖」陶方聳肩道﹕「看來他暫時仍無暇理會我們,在這新舊國君交替的時刻,最緊要是鞏固一己權力。聽說他在姬後的支持下,撤換了一批大臣和軍方將領,但卻不敢動徐先和王齕的人,所以他的人奪得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位置。」
烏應恩道﹕「他會一步步推行他的奸謀的。」眾人均點頭同意。滕翼向項少龍道﹕「假若能破壞呂不韋和姬後的關係,等若斷去了呂不韋一條臂膀,三弟可在這方面想想辦法嗎﹖」
見到各人都以充滿著希望的眼光看著自己,項少龍苦笑道﹕「這事我會看著辦的。」陶方道﹕「少龍好應到鹹陽去打個轉,姬後曾三次派人來找你,若你仍託病不出,恐怕不大好吧﹖」
項少龍振起精神道﹕「我明天便回到鹹陽去。」眾人均感欣然。項少龍心中想到的卻是見到朱姬的情形。現在莊襄王已死,假設朱姬要與他續未竟之緣,怎辦才好呢﹖他對莊襄王已生出了深厚的感情,怎也不該和他的未亡人攪出曖昧事情。這是他項少龍接受不了的事。
回到隱龍別院,紀嫣然正烏廷芳密語。這因親兄被家族處死的美女臉色蒼白,看得項少龍心如刀割。紀嫣然見他到來,站起來道﹕「你來陪廷芳聊聊吧!」向他打了個眼色,走出寢室去。
項少龍明白烏廷芳心結難解,既恨乃兄出賣自己夫郎,又怨父親不念父子之情,心情矛盾,難以排洩,鬱出病來。暗嘆一聲後,坐到榻旁,輕輕地摟著她香肩,握著她的手腕,看到幾上那碗藥湯仍是完風不動,未喝過一口,柔聲道﹕「又不肯喝藥嗎﹖」烏廷芳兩眼一紅,垂下頭去,眼睛湧出沒有泣聲的淚水,並不作聲。
項少龍清楚她這大富人家小姐的倔強脾氣,發起性子來,誰都不賣賬,湊到她耳旁道﹕「你怪錯岳丈了,真正要怪的人,該是罪魁禍首呂不韋,其他人都是無辜的。假若你自暴自棄,不但你娘的病好不了,你爹和我都會因你而心神大亂,應付不了奸人的迫害,你明白我的話嗎﹖」烏廷芳想了一會,微微點頭。項少龍為她拭掉淚漬,乘機把藥湯捧來,餵她喝了,道﹕「這才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你定要快點痊癒,才能侍候你娘。」
烏廷芳輕輕道﹕「這藥很苦哩!」項少龍吻了她臉蛋,為她蓋好了被,服侍她睡著後,才離房到廳裡去。趙致、紀嫣然和田氏姊妹正逗弄著兒子項寶兒,若非少了烏廷芳,應是樂也融融。他把寶兒接了過來,看著他甜甜的笑容,心中湧起強烈的鬥志。呂不韋既可不擇手段來害他,他亦應以同樣的方式回報。第一個要殺死的人不是呂不韋,而是他的首席智囊莫傲。此人一天不死,他們終有一天會被他害了。
接著下來烏廷芳精神轉佳,到第三天已能離開纏綿多時的病榻,去探望親娘。她沉默了很多,不太願說話和見外人,但雙目透出前所沒有的堅強神色,顯見因夫郎的話,解開了心結,把怨恨的對象,轉移到呂不韋處。見她好轉過來,項少龍才放心離開牧場,與滕翼、荊俊踏上往鹹陽的路途。鐵衛的人數增至八十人,加強實力。
一行人浩浩蕩蕩,打醒十二個精神,趕了一天的路後,翌晨抵達鹹陽。項少龍逕赴王宮,謁見成了太后的朱姬和將登上秦王寶座的小盤。朱姬明顯地消瘦了,但小盤卻是神采飛揚、容光煥發,與身披的孝服絕不相襯。兩人見他到來,都非常歡喜,揮退了下人後,朱姬劈頭便道﹕「少龍你攪甚麼的,忽然溜回牧場去,累得我想找個人說話都沒有著落。」
項少龍心中暗驚,死了王夫的朱姬,就像脫離了囚籠的彩雀,再沒有東西可把她拴著。先向與朱姬並坐內廷台階上的小盤行了君臣之禮後,才恭坐下首道﹕「太后請勿見怪,微臣實有說不出來的苦衷。」小盤垂下頭去,明白了他話內的含意。朱姬嗔道﹕「不想說也要說出來,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只聽她口氣,就知她沒有把項少龍當作臣子來對待。
小盤插入道﹕「母后饒了項太傅吧!若果可以告訴母后,他會說的。」朱姬大嗔道﹕「你們兩個人串連了起來對付我嗎﹖」
小盤向項少龍打了個曖昧的眼色,道﹕「王兒告退了,母后和項太傅好好聊一會吧!」看著小盤的背影,項少龍差點想把他扯回來,他目下最不想的事,就是與朱姬單獨相對。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朱姬反沉默下來,好一會後,輕嘆道﹕「你和不韋間是否發生了甚麼事哩﹖」
項少龍頹然無語。朱姬美目深注地看了他好一會後,緩緩道﹕「當日你出使受挫回來後,我便看出你很不是味兒,不似你一向的為人﹔看不韋時的眼神亦很奇怪。我太清楚不韋了,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當年把我送了給大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白天才對我說過永不分離,晚上我便屬於另一個男人了。」忽又沒頭沒尾地低聲道﹕「少龍會怪人家恩怨不分嗎﹖」
這句話怕只有項少龍才可明白。現在朱姬、小盤和呂不韋三人的命運可說是掛上了鉤,缺一不可。呂不韋固然要倚靠朱姬和小盤這王位的繼承者,好能名正言順總攬朝政﹔但朱姬母子亦要藉呂不韋對抗秦國內反對她們母子的大臣和重將。更因小盤乃呂不韋兒子的謠言滿天亂飛,假若朱姬誅除了呂不韋,由於她母子兩人在秦廷根基薄弱,沒有了呂不韋,小盤又未正式登上帝位,她兩母子的地位實是危如累卵,隨時有覆碎之厄。
項少龍俯頭道﹕「我怎會怪太后呢﹖」朱姬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柔聲道﹕「還記得離開邯鄲烏家堡時,我曾對烏老爺說過﹕只要我朱姬一天還有命在,定保你們烏家一天的富貴榮華。這句話我朱姬永遠都不會忘記,少龍放心好了。」
項少龍心中感動,難得朱姬在這情況下仍念著舊情,一時說不出話來。朱姬忽地振奮起來,道﹕「前天徐先、鹿公和王齕三位大臣聯署上奏,請王兒策封你為御前都騎統領,統率鹹陽的一萬鐵騎城衛,負責王城的安全。但因不韋的反對不了了之。我又不知你的心意,所以未敢堅持。想不到軍方最有權勢的三個人,都對你如此支持。少龍啊!你再不可躲起來了,我和小政都須要你在身旁哩!」
項少龍大感愕然,難道徐先他們收到他和呂不韋不和的消息﹖朱姬又微嗔道﹕「你這人哩!難道連烏家的存亡都不放在心上嗎﹖」項少龍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朱姬言下之意,就是若要在呂不韋和他之間只可作出一個選擇,寧願揀選他。若他能代替呂不韋去鞏固她母子倆的權位,那時呂不韋自是可有可無了。只恨他知道呂不韋絕不會這麼容易被推倒,那早寫在中國的所有史書上。猛然點頭道﹕「多謝太后垂注!」
朱姬俏臉忽紅了起來,垂頭道﹕「只要你不把我當作外人,朱姬便心滿意足了。」項少龍苦笑道﹕「我從沒有把你當作過外人,只是大王對我君恩深重,我怎可以……唉!」
朱姬眼中射出幽怨之色,哀然道﹕「人家又能有片刻忘記他的恩寵嗎﹖少龍那天在大王臨終前說的話,我已猜到一點,但請勿告訴我,我現在還不想知道,希望少龍能體諒我這苦命的人。」項少龍愈來愈發覺朱姬的不簡單,想起了嫪毒,暗忖應否再向命運挑戰,預先向她作出警告時,門衛傳報道﹕「右相國呂不韋,求見太后。」項少龍差點想溜之夭夭,又會這麼冤家路窄的﹖
第五章 籌謀大業
一身官服的呂不韋神采飛揚,龍行虎步地走進朱姬的慈和殿,項少龍忙起立致禮。呂不韋比前更神氣,閃閃有神的眼睛上下掃射了項少龍一遍,微笑點頭,欣然道:「真高興又見到少龍了。」雖是普通一句話,但卻是內藏可傷人的針刺,暗責項少龍不告而別,不把朝廷放在眼內﹔並暗諷他仍留得了性命!這才向朱姬致禮,但卻沒有下跪,顯是自恃與朱姬關係特別,淵源深厚,而不當自己是臣子。
呂不韋坐在項少龍對席上,笑道:「現時我大秦正值非常時期,無恥之輩,蠢蠢欲動,意圖不軌。少龍若沒有甚麼特別緊急的事,留在鹹陽好了,我或者有用得上你的地方。」項少龍點頭應諾。卻暗忖呂不韋果然懂得玩手段,利用危機作壓力,令朱姬母子無法不倚重他。
呂不韋轉向朱姬道:「太后和少龍在談甚麼談得這麼高興哩?」只是這隨便一句話,已盡顯呂不韋驕橫的心態。若論尊卑上下,那到他這右丞相來管太后的事。朱姬卻沒有不悅之色,淡淡道:「只是問問少龍的近況吧!」
呂不韋眼中閃過怒意,冷冷道:「少龍你先退避一會,我和太后有要事商量。」項少龍亦是心中暗怒,這分明是向自己施下馬威,明指他沒有資格參與他和朱姬的密議了。正要退下時,朱姬道:「少龍不用走,呂相怎可把少龍當作外人呢?」
呂不韋愕了一下,堆起笑容道:「我怎會把少龍當作外人,只是他無心朝政,怕他心煩吧了!」朱姬若無其事道:「呂相連等一會的耐性也沒有,究竟有甚麼天大重要的事呢?」
這時呂不韋和項少龍都知朱姬在發脾氣了,而且明顯站在項少龍這一方。呂不韋尚未愚蠢至反脣相稽,陪笑道:「太后請勿見怪,今趟老臣來晉謁太后,是要舉薦一個最適合的人選,擔當都騎統領的重要職位,好負起王城安全的重任。」這都騎統領,實在是禁衛統領安穀傒外最接近王室的職位。鹹陽城的防務,主要由三大系統負責,就是守衛王宮的禁衛,和負責城防的都騎都衛兩軍,前者是騎兵,後者是步兵。
都騎統領和都衛統領合起來便等若以前項少龍在邯鄲時的城守一職,只不過把步兵和騎兵分了開來。步兵人數達三萬,比騎兵多了三倍,但若論榮耀和地位,負責騎兵的都騎統領,自然要勝過統領步兵的都衛將軍了。朱姬冷然道:「呂相不用提出任何人了,我決定了任用少龍作都騎統領,除了他外,沒有人可使我放心。」
呂不韋想不到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朱姬,在此事上卻如此斬釘截鐵,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臉色微變,訝然往項少龍望來道:「少龍改變了主意嗎?」項少龍當然明白朱姬的心態。她也是極端厲害的人,更不想永遠活在呂不韋的暗影下,現在項少龍大得軍方歡心,有他作都騎統領,不但可對抗呂不韋,使他心存顧忌,不敢不把她母子放在眼內,亦可通過項少龍維繫著軍方,不致被迫與呂不韋站在同一陣線,毫無轉寰的餘地。
項少龍知呂不韋表面雖像關懷備致,其實只是暗迫他推掉這任命,那他便可振振有詞,舉薦他心中的人選了。微笑道:「正如呂相所言,我大秦正值非常時期,少龍只好把個人的事,擺在一旁,勉任艱?了。」呂不韋眼中閃過怒色,又泛起笑容,呵呵地道:「那就最好不過,難得太后這麼賞識你,千萬不要令她失望哩!」
朱姬淡淡道:「呂相還有甚麼急事呢?」呂不韋雖心中大怒,但那敢與朱姬衝突,亦知自己剛才的說話態度有點過火,陪笑道:「齊相田單、楚國舅李園、趙將龐煖均於昨天抵達鹹陽,望能在先王大殯前,向太后和儲君問好請安。」
朱姬冷冷道:「未亡人孝服在身,有甚麼好見的,一切待大王入土為安再說吧!」呂不韋還是第一次見朱姬以這種態度對待他,心知問題出在項少龍身上。他城府極深,一點都不表露出心意,再應對兩句後,告辭離開。
慈和殿內一片沉默。良久後朱姬嘆了一口氣道:「我曾嚴命所有看到你和大王說那句話的人,不准把這事傳出去,違令者斬,不韋應該尚未知道此事。」項少龍感激道:「多謝太后!」
朱姬頹然道:「少龍!我很累,似現在般又如何呢?為何我總不能快樂起來。」項少龍知道她是以另一種方式迫自己慰藉她,嘆道:「太后至緊要振作點,儲君還需要你的引導和照顧。」
在這種情況下,他愈是不能提起嫪毒的事。首先他很難解釋為何可未卜先知嫪毒會來勾引她,更可慮是朱姬若要他代替這「未來的」嫪毒,他就更頭痛了。可知歷史是根本不可改變的。
朱姬沉默一會後,輕輕道:「你要小心點趙國的龐煖,他是韓晶一手提拔出來的人,乃著名的縱橫家,口若懸河,現在當了邯鄲的城守,是廉頗、李牧外現在趙國最負盛名的將領,他今趟來秦,只是要探察我們的虛實。唉!我真不知不韋有何居心,忽然又和六國稱兄道弟,好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項少龍倒沒有把這個未聽過的龐煖太放在心上,若非郭開與朱姬關係曖昧,不宜親來,應該是不會輪到這個人的。這時兩人都不知該再說甚麼話才好。東拉西扯說了幾句後,項少龍告辭離去,朱姬雖不甘願,可是怕人閒言,只好放他走了。
才步出太后宮,安穀傒迎上來道:「儲君要見太傅。」項少龍隨著他往太子宮走去。這禁衛的大頭領低聲道:「太傅見過儲君後,能否到鹿公的將軍府打個轉。」項少龍心中明白,點頭應好。
安穀傒再沒有說話,把他送到太子宮的書軒內,自行離去。小盤坐在設於書軒北端的龍墊處,臉容陰沉,免去了他君臣之禮,囑項少龍坐在下首後,即狠狠道:「太傅!我想殺了呂不韋!」項少龍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
小盤壓低聲音道:「此人性格暴戾,不念王父恩情,比豺狼更要陰毒,又以開國功臣自居,還暗擺出我是他兒子的格局,此人一日不除,我休想順當地行使君權。」項少龍本有意思聯結小盤、李斯和王剪等與呂不韋大鬥一場。沒料小盤的想法比他還走遠了幾條街,又使他猶豫起來,沉吟道:「這事儲君和太后說過了沒有?」
小盤道:「太后對呂不韋始終有著割捨不了的深厚感情,和她說只會給她教訓一頓。太傅啊!憑你的絕世劍術和智計,要殺他應不是太困難吧!」項少龍想起管中邪,暗忖你太看得起我了,但話當然不能這樣說,嘆道:「問題是若驟然殺了他,會帶來甚麼後果呢?」
小盤表現出超越了他年紀的深思熟慮,道:「所以我首先要任命太傅為都騎統領,再挑幾個人出來,負起朝廷重要的職務。只要我鞏固了手上的王權,有沒有這賊子都不是問題了。就是怕母后反對,若她與呂不韋聯手,我也很難對付。」項少龍問道:「儲君疼愛母后嗎?」
小盤頹然一嘆,點了點頭。恐怕只有項少龍明白他的心態,這時的小盤因為長久相處之下,戲假情真地將朱姬當成自己母親般。小盤說得不錯,朱姬明知莊襄王被呂不韋害死,仍只是給點顏色呂不韋看看就算了。
項少龍道:「我比你更想幹掉這老賊,可是一天我們仍未建立強大的實力,絕不可輕舉妄動,尤其秦國軍方系統複雜,方向難測,又有擁立成蟜的一系正陰謀不軌,在這種形勢下,我們須忍一時之氣。」小盤精神大振道:「這麼說,太傅是肯擔當都騎統領一職了。」
項少龍笑道:「剛應承了你母后哩!」小盤大喜道:「有師傅在身旁,我就放心了。」在這一刻,他又變回以前的小孩子了。接著露出沉思的神色,道:「太傅相人的眼光真是天下無雙,廷尉李斯先生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想法和識見都與別不同,向我指出若能把握機會,憑仗著我大秦的強大力量,奮勇進取,終可一統天下。所以我定不可任呂不韋這狼心狗肺的人把持政局,影響我的春秋大業。」
項少龍到這時才明白李斯對小盤的影響多麼巨大,他再難當小盤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了。在秦宮氣氛的感染下,他脫胎換骨地變作了另一個人,將來就是由他一手建立起強大的中國。小盤又冷然問道:「我還要等多久呢?」項少龍平靜地道:「到儲君二十一歲行加冕禮時,就是儲君發動的時刻了。」
這絕錯不了,因為這就是歷史。小盤愕然道:「那豈非還要等八年嗎?呂不韋不是更勢大難制?」項少龍道:「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一方面利用呂不韋去對付想動搖儲君王位的人﹔另一方面卻培植儲君的班底,換言之則是在削弱呂不韋的影響力。」
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在政務上,儲君大可放手讓呂不韋施為,但必須以徐先對他作出制衡,並且盡力籠絡軍方的將領。即壞事由呂不韋去做,而我們則儘作好人。只要抓牢軍權,任呂不韋有三頭六臂,最終也飛不出儲君的五指關。只有槍桿子才可出政權,此乃千古不移的真理。」小盤渾身一震,喃喃唸道:「槍桿子出政權。」他想到的槍桿子,自然是刀槍的槍桿,而不是自動機槍的槍桿。
項少龍暗責自己口不擇言,續道:「眼前可提拔的有兩個人,就是王剪王賁父子,這兩人都是任何君主夢寐難求的絕代猛將,有他們助你打天下,何懼區區一個呂不韋。」小盤一呆道:「那麼你呢?」
項少龍道:「我當然會全力助你,但我始終是外來人,你要鞏固秦國軍心,必須以他們的人材為主力方成。」小盤皺眉道:「可是現在呂不韋正力捧蒙驁,又把他兩個兒子蒙武蒙恬任命為偏將,好隨蒙驁南征北討,我得怎樣應付呢?」
項少龍道:「這正是呂不韋急欲把我除去的原因之一,若被蒙驁知道他兩個兒子都差點喪在這老賊的奸謀下,你說他會有甚麼感受。蒙武兩兄弟終會靠向我們,你大可將計就計,重用這兩人,亦可使呂不韋不生疑心。」小盤興奮起來道:「沒有人比太傅更厲害了,我知怎樣做的了。」
兩人又再商量了好些行事的細節後,項少龍才告退離開。到了鹿公那與秦宮為,遙對著呂不韋正動工興建新邸的將軍府,鹿公把項少龍請到幽靜的內軒,下人奉上香茗退下後,鹿公微笑道:「聽說你是秦人的後代,不過這項姓在我大秦從未聽過,不知你是那一族的人呢?」項少龍心中叫苦,胡謅道:「我的姓氏是由娘親那處來的,不要說是甚麼族了,連我父親是誰娘也弄不清楚,只知他是來自大秦的兵士,唉!這確是筆糊塗賬。」
鹿公這「大秦主義者」倒沒有懷疑,點頭道:「趙人少有生得你那麼軒昂威武的,太傅這種體型,連我大秦人裡也百不一見,應屬異種,我最擅相人,嘿!當日第一眼見到你,便知你是忠義之輩。」項少龍逐漸摸清他的性格,心中暗笑,道:「鹿公真是眼光如炬,甚麼都瞞你不過。」
鹿公嘆了一口氣道:「若真是甚麼都瞞不過我就好了,但很多事情我仍是看漏了眼,想不到先王如此短命,唉!」項少龍默然下來。鹿公兩眼一瞪,射出銳利的光芒,語調卻相當平靜,緩緩道:「少龍和呂不韋究竟是甚麼關係?」
項少龍想不到他問得如此直接,愕然道:「鹿公何有此言?」鹿公淡淡道:「少龍不用瞞我,你和呂不韋絕不像表面般融洽,否則烏家就不用終日躲在鹹陽外的牧場裡了。放心說吧!烏族乃我大秦貴冑之後,對我們來說,絕不能和呂不韋這些外人相提並論。」
項少龍來鹹陽這麼久,還是首次直接領受到秦人排外的種族主義,嘆了一口氣道:「這事真是一言難盡,自我向先王提出了以徐大將軍為相後,呂相國就與我頗有芥蒂了。」
鹿公微笑道:「怎會是這麼簡單,在鹹陽城內,呂不韋最忌的人就是你,這種事不須我解釋吧!」接著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緩緩道:「一直以來,均有謠傳說儲君非是大王骨肉,而是出自呂不韋的。本來我們還不太相信這事,只當作是心懷不軌之徒中傷呂不韋和太后的暗箭,但現在先王正值壯年之時,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們自然不能再漠然視之。」
項少龍聽得頭大如鬥,鹿公乃秦國軍方德高望重的人,他的話可說代表著秦國最重要將領的心意。假設他們把小盤當作是呂不韋魚目混珠的野種,轉而扶助成蟜,那呂不韋和小盤都要一起完蛋。鹿公又道:「但這事我們必須查證清楚,才可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正如我們本來還弄不清楚少龍和呂不韋的關係,所以聯名上書,請儲君任命你為都騎統領,好試探呂不韋的反應,那知一試便試了出來,因為呂不韋是唯一反對的人。」
項少龍這才知道政治是如何複雜的一回事,初聞此事時,他還以為鹿公等特別看得起他,原來背後有著另外的原因和目的。鹿公搖頭苦笑道:「話再說回來,那種事除了當事人外,實在非常難以求證的,不過亦非全無辦法,只是很難做到。」
項少龍大感懍然,道:「有甚麼好方法呢?」心中卻在奇怪,自己都可以說是朱姬和儲君的人了,難道不會維護他們嗎?怎麼鹿公偏要找自己來商量這件事?鹿公道:「這事有一半要靠少龍幫手才成。」
項少龍大訝地望著他,忽地記起朱姬的話,恍然道:「你們是要用滴血認親的方法吧?」鹿公肅容道:「這是唯一能令我們安心的方法,只要在純銀的碗裡,把兩人的血滴進特製的藥液中,真偽立判,屢應不爽。」
驀地裡,項少龍高懸的心放了下來,輕鬆得像在太空中逍遙,點頭道:「儲君那一滴血可包在我身上,不過鹿公最好派出證人,親眼看著我由儲君身上取血,那就誰都不能弄虛作假了。」這次可輪到鹿公發起怔來。他今趟找項少龍來商量,皆因知他是朱姬除呂不韋外最親近的人,又是他一手由邯鄲把她們兩母子救出來,多多少少也應知道朱姬母子和呂不韋間的關係。假若他對這滴血認親的方法左推右拒,便可證實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那時鹿公當然知道在兩個太子間如何取捨了。
怎知項少龍欣然答應,還自己提出要人監視他沒有作弊,自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兩人呆瞪了一會後,鹿公斷然道:「好!呂不韋那一滴血就由我們來想辦法。但假若證實了儲君真是呂不韋所出,少龍你如何自處?」項少龍淡淡道:「我深信儲君是先王貨真價實的親生骨肉,事實將會證明一切。」
忽然間,最令他頭痛的事,就這麼的解決了。滴血當然「認不了親」,於是那時秦國以鹿公為首的將領,將對小盤作出全面的支持,形勢自然和現在是兩回事了。但由於朱姬的關係,呂不韋仍可繼續擴展勢力,操縱朝政。現在項少龍反擔心這古老辨認父子血緣的方法不靈光,細想又覺得這是杞人憂天,歷史早說明瞭,小盤日後將會是一統天下的始皇帝。
第六章 王陵埋骨
項少龍回到烏府。那晚的火災,只燒了一個糧倉,便被救熄了,對主宅的幾組建築群,並沒有任何影響。在過去的十多天內,兩個精兵團的戰士共二千人,分別進入鹹陽,以增加烏府的實力。
騎著疾風,與滕翼、荊俊和眾鐵衛進入外牆的大閘,立時傳來戰士們忙著建蓋哨樓的吵音,非常熱烈。項少龍心情開朗,跳下馬來,正要去看熱鬧,陶方迎上來道:「龍陽君在大廳等你。」滕翼一望主宅前的大廣場,不見任何馬車隨從,奇道:「他只是一個人來嗎?」陶方點頭應是。
項少龍亦有點想見這故友,問問各方面的情況,隨著陶方到大廳見龍陽君。今次他雖沒有黏鬍子,但卻穿著普通民服,避人耳目。到剩下兩人時,龍陽君欣然道:「項兄別來無恙,奴家欣悅非常。」項少龍笑道:「聽君上的語氣,好像我能夠活著,已是非常難得。」
龍陽君幽幽嘆道:「無論在秦國內外,想要你項上人頭的人,可說數不勝數,近日更有傳言,說你與呂不韋臉和心不和。現在呂不韋勢力日盛,自是教人為你擔心哩!」項少龍早習慣了這嬌媚男人的「情款深深」,苦笑道:「這叫紙包不住火,甚麼事都瞞不了人。」
龍陽君愕然問道:「甚麼是『紙』?」項少龍暗罵自己糊塗,這是到漢代才通行的東西,自己卻一時口快說了出來,道:「這是我家鄉話,指的是帛書那類東西。」
龍陽君「這才明白」,道:「今趟我是出使來祭奠你們先王,真是奇怪,四年內死了兩個秦君,現在人人都疑團滿腹,呂不韋也算膽大包天了。」項少龍知他在探聽口風,嘆了一口氣,岔開話題道:「信陵君的近況如何?」
龍陽君冷冷道:「這是背叛我王應得的下場,今次他再難有復起的機會,聽說他轉而縱情酒色,又解散了大批家將,在這種情形下,大王應不會再拿他怎樣。」
項少龍續問道:「除了田單、李園和龐煖外,六國還來了甚麼人呢?」
龍陽君道:「燕國來的應是太子丹,韓國是你的老朋友韓闖,現在人人都爭著巴結呂不韋,你要小心點才好。在鹹陽他們當然不敢怎樣,但若呂不韋把你差往別國,自有人會對付你了。」
項少龍正猶豫應否告訴龍陽君,當日在邯鄲外偷襲他們的人是燕國太子丹派去的徐夷亂時,龍陽君又道:「李園今趟到鹹陽,帶來了楚國的小公主,希望能作政儲君的王妃,聽說呂不韋已口頭答應了。但秦國軍方的鹿公、徐先、杜壁等人都大力反對,假若此事不成,呂不韋的臉便不知應放在那裡了。」
項少龍道:「此事成敗,關鍵處仍在乎太后的意向,不過呂不韋手段厲害,會有方法令太后順從他的提議。」龍陽君壓低聲音道:「聽說姬太后對你很有好感,你可否在她身上做些工夫,好使李園好夢成空呢?」
項少龍這時最怕的事就是見朱姬,一個不好,弄出事來,不但良心要受譴責,對自己的聲譽和形象亦有很大的打擊。頹然嘆了一口氣道:「正因為她對我有好感,我才更難說話。」龍陽君知他性格,道:「我是秘密來找你,故不宜久留,明早我將派人來找你,這人叫寧加,是我的心腹,非常精明能幹,有他陪你的人去大樑,定可一切妥當。」項少龍道謝後,把他送出門外。
回來後立即找滕翼和陶方商量應對之道,商量停當時,琴清竟派人來找他。三人大感愕然,難道這以貞潔著名天下的美女,終於動了春心?
項少龍、滕翼、荊俊和十八鐵衛趕到琴府時,天已全黑,更添事情的曖昧性。眾人在那佈置清雅的大廳坐下後,兩名美婢奉上香茗,已見過的管家方二叔把項少龍、滕翼和荊俊同時請入內廳。荊俊見這動人的寡婦當他是個人物,自是喜出望外。項少龍則有點失望,知道事情與男女之私全無關係。
琴清仍是一身素服,神情肅穆,禮貌地道過寒暄,與三人分賓主坐下,依足禮數。及知眾人尚未進膳,遂著婢女捧出糕點,招待他們和在外廳等候的諸衛享用。項少龍等毫不客氣,伏案大嚼,只覺美味之極,荊俊更是讚不絕口。項少龍見她眉頭深鎖,忍不住道:「琴太傅召我等來此,不知有何見教?」琴清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不知是否我多疑,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我覺得有點不大妥當。」
三人大訝,放下手上糕點,六隻眼睛全盯在她貌比花嬌的玉容。琴清顯然有點不慣給這麼三個男人瞪著,尤其是荊俊那對貪婪的「賊眼」,垂頭道:「今天我到太廟為先王的靈柩更換香花,離開時遇上相府的食客嫪毒,被他攔著去路…」三人一齊色變。荊俊大怒道:「好膽!我定要狠狠教訓這狂徒一頓,管誰是他的靠山!」
滕翼道:「琴太傅沒有家將隨行嗎?」琴清道:「不但有家將隨行,當時徐左丞相和呂相也在太廟處,聽到喧鬧聲,趕了出來。」
荊俊冷笑道:「我倒要看呂不韋怎麼處置……哎喲!」當然是給旁邊的滕翼踢了一腳。琴清望向滕翼,秀眸射出坦誠的神色,柔聲道:「滕大哥不要把琴清看作外人好嗎?我和嫣然妹一見如故,情同姊妹。所以今晚才會不避嫌疑,把各位請到寒舍來商量。」
滕翼老臉一紅,尷尬地道:「好吧!呂不韋怎樣處置此事。」琴清臉上憂色更重了,緩緩道:「呂不韋做得漂亮之極,當著我和徐相,著那嫪毒先叩頭認錯,再當眾宣佈對他的懲罰。」
項少龍早心知肚明是甚麼一回事,那是早寫在史冊上,頹然嘆道:「是否把他閹了後,送入王宮當太監呢?」琴清駭然道:「你怎會猜得到?」
滕翼和荊俊更是瞠目相對,今天他們整日都和項少龍同行同坐,項少龍知道的事他們自該知道。這麼特別的懲罰,縱使哲人復生,也絕猜不著。項少龍心中叫糟,知說漏了口,洩出了天機。而且今次無論怎麼解釋,也不會有人肯相信的了。琴清卻以為早有眼線把這事告訴他,待看到滕荊兩人目瞪口呆的怪模樣,大吃一驚,不能相信地道:「項太傅真只是猜出來的?」
項少龍「驚魂甫定」,自顧自嘆了一口氣道:「這並非太難猜哩,現在呂不韋最要巴結的人就是姬太后,眼下在鹹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后的弱點,嫪毒則是他最厲害的一隻棋子,只有詐作把他變成太監,這隻棋子才可放進王宮,發揮出妙用,說到玩手段,我們比起呂不韋,確是瞪乎其後。」滕翼和荊俊開始明白過來,但對項少龍超水準及神乎其技的推斷,仍是震驚得未可回復過來。
琴清狠狠盯著項少龍,好一會後才不服氣地道:「我是事後思索良久,才得出這結論。但項太傅連事情都未聽完,便有如目睹般知道了一切,琴清看太傅智慧之高,呂不韋亦有所不及,難怪他這麼忌你了。」項少龍暗叫慚愧,同時亦在發愁。朱姬和嫪毒可說是乾柴烈火,誰都阻止不了,這事該怎樣應付才好呢?
荊俊牙癢癢道:「讓我摸入宮去給他痛快的一刀,那他就只好永遠真當太監了。」琴清終受不住他露骨的言詞,俏臉微紅,不悅道:「荊兄!我們是在商量正事啊!」
滕翼怒瞪了荊俊一眼,後者卻是心中不忿,為何項少龍說得比他更粗俗,這俏寡婦卻不怪他。項少龍知已混了過去,放下心來,腦筋立變靈活,道:「琴太傅太看得起項某人了,只可惜這事誰都阻止不了。」琴清愕然道:「可是太后最肯聽太傅的意見啊!」
項少龍坦然苦笑道:「問題是我不能代替嫪毒,所以也失去了進言的資格。」琴清一時仍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片晌,忽然霞生玉頰,垂下頭去,咬著脣皮輕輕道:「琴清明白了,但這事非同小可,不但牽涉到王室的尊嚴,還可使呂不韋更專橫難制,項太傅難道不擔心嗎?」
項少龍語重心長的柔聲道:「琴太傅何不去巴蜀,陪華陽夫人過些眼不見為淨的清靜日子?」琴清嬌軀一顫,往他望來,射出複雜難言的神色,欲言又止,最後垂下螓首,低聲道:「琴清有自己的主意,不勞項太傅操心,夜了!三位請吧!」三人想不到她忽然下逐客令,大感沒趣,怏怏然走了,琴清並沒有起身送客。
離開琴清府,晚風迎面吹來。滕翼忍不住道:「三弟真不打算向姬後揭破呂不韋的陰謀嗎?」項少龍嘆道:「問題是對姬後來說,那正是令她久旱逢甘露的一份大禮,試問誰可阻攔?」
荊俊讚嘆道:「久旱逢甘露這句話真是貼切,呂不韋這一手真厲害。」滕翼策著馬兒,深吸一口氣道:「若給嫪毒控制了姬太后,我們還有立足的地方嗎?」
項少龍冷笑道:「首先姬太后並非那麼容易被人擺布,其次我們大可將計就計,儘量捧起嫪毒,使他脫離呂不韋的控制,那時最頭痛的,卻是呂不韋而非我們了。」滕翼和荊俊大感愕然時,項少龍已策著疾風領頭往長街另一端衝去。
在這剎那,他充滿了與呂不韋鬥爭的信心。因為根本沒有人可改寫歷史,包括呂不韋在內。所以這大惡人註定了是玩火自焚的可笑下場。誰都改變不了。他無法知道的,只是自己的未來的際遇罷了!
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李斯率著大批內侍,帶著王詔,到烏府代表小盤正式任命項少龍作都騎統領將軍,滕翼和荊俊分任左右都騎裨將,授以虎符文書,弓箭、寶劍、軍服甲冑,還可擁有五百親衛,可說王恩浩蕩。項少龍心知肚明這些安排,是出自李斯這個自己人的腦袋,故而如此完美。跪領王命後,由滕翼立即挑出五百人,全體換上軍服,馳往王宮。
到了主殿前的大廣場,小盤剛結束早朝,在朱姬陪同下,領著左右丞相和一眾文武百官,登壇拜將,儀式隆重。這天項少龍等忙得不亦樂乎,既要接收設在城東的都騎衙署,又要檢閱都騎士卒,與其他官署辦妥聯絡事務,更要準備明天莊襄王的事宜,以百計的事堆在一起辦理。幸好項少龍目下和軍方關係大佳,呂不韋則暫時仍要擺出支持他的姿態,故而順風順水,沒有遇到困難和阻力。最神氣的是荊俊,正式當上都騎副將,八面威風,意氣飛揚。
到了晚上,小盤使人把他召入王宮,在內廷單獨見他,劈臉忿然道:「你知否嫪毒的事?」項少龍嘆了一口氣道:「太后和他已混在一起嗎?」
小盤怒憤交集道:「先王屍骨尚未入土,呂不韋這奸賊就使個小白臉來假扮太監,勾引母后,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項少龍暗忖這嫪毒對女人果然很有手段,這麼快便搭上了朱姬,心中既酸且澀,更怪朱姬太不檢點。可是回心一想,朱姬的確寂寞了很久,以她的多情,當然受不了嫪毒這情場高手的挑逗和引誘了。
小盤氣得在殿心來回踱步,項少龍只好陪立一旁。小盤忽地停了下來,瞪著他怨道:「那天我留你與母后單獨相處,就是希望你好好慰藉她,天下男人裡,我只可接受你一個人和她相好。」項少龍惟有以苦笑報之。他當然明白小盤的心態,正如以前覺得只有他才配得上做妮夫人的情人,現在既把朱姬當作母親,自然也希望由他作朱姬的男人。在某一程度上,自己就是小盤心中的理想父親了。
項少龍嘆了一口氣道:「若我可以這樣做,我就不是項少龍了。」小盤呆了一呆,點頭道:「我是明白的。可是現在我內心充滿憤恨,很想闖進後宮拿著那嫪毒痛打一頓,才能出這口氣。」
頓了頓道:「唉!現在該怎麼辦呢?一天我尚未正式加冕,事事均要母后點頭才成。若給呂不韋控制了母后,我將更受制肘,今午太后便把我召去,要我以呂不韋的家將管中邪代替安穀傒將軍作禁衛統領,我當然據理力爭,鬧了整個時辰,母后才肯收回成命,轉把管中邪任為都衛統領,我無奈下只好答應了。」又再嘆道:「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看著他仍未脫稚氣的臉孔,項少龍道:「這是你母后的手段,明知你不肯答應撤換安將軍,退而求其次下,你只好屈服了。」小盤呆了起來,思索半晌後,頹然道:「當時的情況確是這樣,我還是拗不過母后。」
項少龍安慰道:「不要洩氣,一來因你年紀仍小,又敬愛母后,才拗她不過。來!我們先坐下靜心想想,看看該怎樣應付呂不韋這奸謀。」小盤像洩了氣的皮球,坐回台階上的龍席處,看著學他剛才般來回踱著方步的項少龍。
項少龍沉聲問道:「太子怎知嫪毒的事?」小盤憤然道:「昨天早上,呂不韋的人把嫪毒五花大綁押進宮內,當著我和母后的面前,宣讀嫪毒的罪狀,說已行刑把他變作太監,罰他在王宮服役,當時我已覺得不妥,怎會剛給人割了那話兒,仍可像他般神氣,只是臉色略蒼白了點。接著呂不韋和母后說了一番私話,之後母后便把嫪毒收入太后宮,我心感不妙,派人去偵查究竟,母后當晚竟和嫪毒搞在一起了。」
項少龍問道:「這嫪毒究竟有甚麼吸引力呢?」
小盤一掌拍在龍幾上,怒道:「還不過是小白臉一名。」旋又頹然道:「說實在的,他長得高俊威武,頗有英雄氣概,形神有點像師傅你,只是皮膚白晢多了,難怪母后一見就著了迷。」
「唉!我該怎辦呢?」這已是他今晚第三趟說這句話,由此可知朱姬的行為,使他如何六神無主。項少龍來到階前,低聲道:「這事儲君有否與李斯商量。」
小盤苦笑道:「這事除師傳外,我怎敢告訴其他人,還要盡力為太后隱瞞哩。」項少龍心中暗嘆,這正是小盤的困難,在眼前這人人虎視眈眈的時刻,一旦沒有了太后和呂不韋的支持,小盤這只有十多歲的大孩子,立即變得孤立無援,所以一天羽翼未豐,他總要設法保著朱姬和呂不韋,以免王位不穩,箇中形勢,非常複雜。
項少龍挪到一旁首席處的長幾座下,仰望殿頂橫伸的主樑,籲出一口氣道:「現在情勢已定,我們就順勢而為。有一個雙管齊下的良策,必可助太子度過難關,日後穩登王座。」小盤像在迷途的荒野見到指路的明燈,大喜道:「師傅快說出來!」
項少龍見他精神大振,心中歡喜,欣然道:「首先,仍是要籠絡軍心,現在秦國軍方,大約可分作四幫人。勢力最大的是中立派,這批人以鹿公、徐先、王齕為首,他們擁護合法的正統,但亦數他們最危險,若他們掉轉頭來對付我們,誰都招架他們不住。可以說只要他們傾向那一方,那一方就可穩穩勝出。」
小盤皺眉道:「這個我明白,另外的三個派系,就分別是擁呂不韋、高陵君和成蟜的三夥人,可是有甚麼方法把鹿公他們爭取過來呢?」項少龍啞然失笑道:「方法簡單易行,只要讓他們驗明正身就行了。」於是把鹿公想要滴血認親的事說了出來。
小盤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和項少龍交換了個古怪的眼神後,兩人同時掩口狂笑起來,完全控制不了那既荒謬又可笑的怪異感覺。小盤這未來的秦始皇連淚水都嗆了出來,喘著氣道:「那另一管的方法又是甚麼?」項少龍苦忍著笑道:「就是把呂不韋都爭取過來。」
小盤失聲道:「甚麼?」項少龍分析道:「陽泉君雖已授首,但擁立成蟜的力量仍非常龐大,還有在旁虎視的高陵君,都有問鼎王座的實力。假若我們貿然對付呂不韋,只會兩敗俱傷,讓這兩系人馬有可乘之機。說不定這兩系人會聯合起來,迫你退位,那就更是不妙。假設呂不韋既當你是他的兒子,而鹿公等卻知道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真相,那你自可左右逢源,待剷除了另兩系的勢力後,再掉轉頭來對付呂不韋,那時誰還敢不聽你的話?」
小盤拍案道:「這確是最可行的方法,可是呂不韋獨斷專橫,若事事從他,最終還不是大權落到他的手上,到他在軍方的重要位置都安插了他的人時,我們那時拿甚麼來和他較量。」項少龍嘴角飄出一絲笑意,淡然道:「這招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由今天開始,我們不但不去管你母后的事,還要大力栽培嫪毒。」
小盤失聲道:「甚麼?」項少龍道:「嫪毒出名是無情無義的人,這樣的人必生性自私,事事以己利為重,只要他發覺有可乘之機,定會不受呂不韋控制,由於他出身相府,勢將分薄呂不韋的部分實力,你母后亦會因戀姦情熱轉而支持他,使他變成與呂不韋抗衡的力量,那時你就可從中得利了。」
頓了頓續道:「若我猜得不錯,待你王父入土後,嫪毒必會纏你母后給他弄個一官半職,那時你應知怎麼做了吧!」小盤聽得目定口呆,最後深吸一口氣道:「這人世之間,還有比師傅手段更高明的人嗎?」就在這一刻,項少龍知道小盤的心智已趨成熟,再不是個只懂鬧情緒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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