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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31-37)作者:气功大师

2022-07-21 09: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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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

作者:气功大师
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三十一章

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即便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干啥呢,这么吵。”“看比赛,咋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得有三十来层吧?”“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都有点沙哑。“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漫而来,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然为马刺捏把汗。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你个措手不及啊。”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瞄了一眼玻璃。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几十遍。”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上周六补的是5月4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凑,以期能蒙混过关。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力。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真是不可思议。据母亲说,贺芳跟她在大学里做了三年舍友。那会儿X大还在平阳西南角,和省师大背靠背,因为物资匮乏,俩高校难免共享一些资源。基本上86年以前(母亲说起码83年她毕业之前),整个校家属院都是混杂区。根据每年入校生的名额,教育部和省教育厅会修修补补见缝插针地安排宿舍。有时连教职工都无法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学生们共居一室。母亲宿舍八个人,省师大和X大各一半,但法学专业只有老贺一人(事实上整个X大78届只有五个法学生)。性格原因,两人走得还挺近,直至贺芳考研去了重庆。那晚母亲还问起老贺的现状,我便把她与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实相告。我说得很痛快,基于什么心理自己也搞不懂。母亲起初还笑,后来就怪我瞎扯。我说:“真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啊。”“真的呀?”她歪头想了想,最后笑着说,“不早了,洗洗睡吧。”我倒希望母亲真把它当成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持更新啊。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啊。”“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我说:“啊?”“那个案子。”“哦,说过。”沉默片刻。“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我只好掇了两筷子。“藏得挺深啊你?”“啊?”“啥时候知道的?”“刚知道啊。”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息啊。“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老贺说:“大忙人!”“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我说:“哪有?”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干啥去?”“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台。母亲问我要不要,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打发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个了。“邀请多还不好?”“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的初衷还差得远啊。”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生猛有力。回学校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马上到。“令堂走了?”“还没。”“噢。”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校门口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几百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晚上。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在平海,可否一叙?是个131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4月10号,也就是上次母亲来平阳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乎一瞬间,那个在华联遇到的女人便杀出了脑海。她圆润的弧度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眼,灵巧的的双手水蛇般在月色下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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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能跑。用陈瑶的话说即,简直像头野驴。多年前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我就夺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中长跑冠军。那之后的每一年,但凡我参赛,就至少有一个冠军收入囊中,以至于某教练数次撺掇我改练田径,直到母亲杀进了平海一中体育组办公室。再见我时,该教练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伸了个大拇指:“你厉害,你妈更厉害!”第二句是在体育课解散后,他满脸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结果你妈拿我当人贩子!”到了大学也一样,鄙人可谓独立于体育学院的一道亮丽风景。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高校里的总体竞技水平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奖牌对我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爱”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真他妈荣幸之至。“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秀气的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鬼差,偏就开不了口。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的是啥。“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着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我也无话可说。“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闪烁间竟有些刺目。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偻。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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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滑稽地挺动胯部的同时,孔武有力的大手在浅黄色的腰臀间来回摩挲着。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时,就像卡死了一个篮球。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欢快,发髻披散,红唇盛开,连口涎都耷拉下来。就在我颤抖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母亲背靠酱缸坐在地上,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好半晌我才叫了声妈,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龟裂地面上的一滩水渍。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商店买来了印着XX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出了房间。早饭后,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把我俩送到了师大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开头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下午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神秘气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下乏有人问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时不时他要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有些东西就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袋也无济于事啊。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当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了厕所,最后套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到了操场上。过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他说:“喂?”我说:“喂。”他说:“那个,你哪位?”我说:“你哪位?”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骚扰张凤兰。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笑出声来。那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挣扎后,脸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底线!”是的,不但有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口气。“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屌状态可别到时痿了!”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铁,怎么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母亲,她问我干啥呢,一直不接电话。我说:“吃饭,没听见。”“要说你耳朵不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得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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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多少仁兄读过《梦的解析》?弗氏理论简单概括如下:

第一,梦是愿望的实现。焦虑梦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陆永平之死。

第二,梦有自己的审查机制,对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伪装才能通过审核。比如令人作呕的油呛味。

第三,联想元素。梦中人可能是多种元素的堆砌,对某种元素的直接联想才能体现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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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上了公交车,陈瑶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名字。“呵呵,不认识她冲你笑啥?那叫一个甜哟,发神经呢?”路两道的楼盘鳞次栉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阳光和风把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下。我撤回目光,在陈瑶大腿上捏了一把:“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刚从校门口出来,我们就碰到了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于是热风撩起她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至打个招呼。但陈瑶开口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反倒是与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他停下脚步,问:“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时,她的尖头白高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滚烫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黑T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注意一个男的呢?与周遭所有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有。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乳房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丰韵的肉体属于我的艺术赏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横幅,上书:bachata推广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操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正如此刻,陈瑶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我唯一的反应就是在她的大腿上捶了一把。“见了令堂该说点啥呢?”好半会儿陈瑶又扭过脸来。我翻翻眼皮,没搭理她。“你说咱们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嬉皮笑脸了。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肯定欠我个喜剧表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搞了场演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Gibson的Firebird。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屌屌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平海。“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然后问,“你问这个干啥?”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攒了个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沉吟片刻后,呆逼又说:“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那叫一个,啊,酒池肉林啊。”对酒池肉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但王伟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呢,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前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名儿。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以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大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她说:“啧,平阳大厦。”我说:“那就是平阳大厦啊。”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阳大厦还能是什么呢?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旧是个“大”,令人无语。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没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花为媒新编》有三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条就是《<花为媒新编>之经典再创新》——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寻时代精神”,太“大”了些。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吟吟地问:“你俩看戏不?”

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乐业运营审批。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站了起来。“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谁客气。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自然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冲我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很无聊。我说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

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我说:“没电了呗。”母亲皱皱眉,就把V60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131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刚刚——5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近2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坐到地上。“干啥呢,”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鲍鱼,珠圆玉润。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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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冲完凉出来,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会儿没人接。挂了再拨过去,还是没人接。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裤衩,拎上脏背心就冲了出去。阳光折在水滴上,五彩缤纷,于是我像条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子。

关于评剧,陈瑶表示还能听,“没想象的那么糟”。关于剧团,陈瑶表示挺有意思,“主要还是平海话听着亲切”。关于牛秀琴,陈瑶说:“你这老姨有钱啊,那个包可是爱马仕的。”虽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问:“啥爱马仕?”陈瑶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问她咋知道。“锁头包啊,前年刚出的,这谁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对所谓的奢侈品,我一窍不通,也不想通。“得有个小两万,”陈瑶哼一声,“上次见她拎了个古驰,这回倒好,大升级了。”公交车上没几个人,晚风挺凶,以至于陈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扑我一脸。“我妈的包咋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陈瑶显然愣了愣,然后就大笑起来。等笑够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哪用得着啥名包啊?”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如火,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好哇,”陈瑶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给你妈买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礼物准备好再说吧!”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早起已九点多,跑操场上溜一圈儿,我便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遗憾的是,直到陈瑶带早饭过来,我也没挤出俩字。事实上整个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张五可脆甜的嗓音总是时不时地打脑海里飘荡而出,搞得人烦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论文终究是搞定。下午三千米决赛自然毫无悬念。我甚至觉得,如果忽略掉场地和观众,有生以来我参加的所有比赛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鸣枪起跑,惯性,冲破终点。还有几乎一成不变的大太阳——我,就是太阳下的一头驴,万般不幸的是老天爷连胡萝卜都懒得搞了。接下来还差个五千米和百米飞人,捎上西南角的铁饼和三级跳,也就轮到了校运会闭幕式。趁这功夫我到宿舍冲了个凉,临别陈瑶还叮嘱我“千万别睡过了头”,“落了奖牌可就亏大发了”。怎么会睡过头呢?走在鹅卵石甬道上时,我脚步匆匆。至于为什么匆匆,我也说不好,倒是东操场的欢呼声厚实得像张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骄阳的滋润下越裹越紧。于是我又抖了抖身子,索性小跑起来。

到平阳大剧院时五点出头。也多亏我兜里揣了俩钢镚。期间我老觉得母亲会回个电话,然而并没有。站在葫芦前,我攥着手机犹豫半晌,终究没能按下那个油乎乎的拨号键。遗憾的是,没人引路你连后台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找到歌剧厅道具间了。何况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谁知道剧团这会儿在不在呢?整个剧团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价酒店,昨晚母亲倒是提到过,但确切什么地方我还真想不起来。跟看门大爷一番唇枪舌剑后,我只能毫无脾气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了下来。老头却有些没完没了,逮杆旱烟袋把铁皮门敲得咚咚响:“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守规矩,没有演出证,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上午就有一个,拽得很嘛,又是谁谁谁的亲戚,又是认识哪个市领导,啊,我让他进去了吗?最后来了个熟人,结果嘞,还不是把人给领走了?想进去,没门儿!”他这普通话挺溜,年轻时多半是个知识分子,也难怪浑身上下散着股酸臭,连扑鼻的烟草味都掩不住。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他。于是在老头的长吁短叹和砸吧声中,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每当有人进出,我都会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大失所望地垂下去。老头不忘煽风点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多亏他老吉言,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郑。一如既往,他穿着双方头布鞋,腰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不等我站起来,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来了啊,这演出可还得俩钟头哩!够积极!”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觉张岭话竟如此悦耳。

郑向东把后台摸得很熟,说句不好听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样。他还在为上午的演出兴奋,并迫切地希望把这份兴奋传导给我。“这样的舞台才叫舞台嘛!”他说。“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响也不错!”他又说。“你啊,没来,太可惜!”和着钥匙链的叮当声,他手舞足蹈。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附和了两句。是的,在如此严肃而活泼的氛围中,你总得表示点什么。与多功能厅相比,歌剧厅的后台确实要气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个。然而,空空荡荡,除了我和小郑再无他人。几乎脱口而出,我问:“我妈呢?”或许周遭太过空旷,我的声音竟有点发抖,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你妈啊,”小郑从道具箱里抬起头来,瘦削的白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晌午说是跟几个领导吃饭,这会儿在哪儿我可说不好。”“啥领导?”我吸了吸鼻子。“就这个大剧院的呗,院长还是啥,还有那个,啊,平阳文化局的,这次巡演也多亏了人家。”除了嗯一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两侧墙壁铺延着巨大的镜子,交相辉映间诞下一坨坨斑驳的光晕,像是古爬行动物落下的眼睛。“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欢迎,领导接见嘞,也是紧着女同志。”沉默片刻,小郑突然长叹口气——他整个脑袋都埋在道具箱里,以至于瓮声瓮气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不容我反应,那张白脸便仰了起来——小郑笑了笑:“开玩笑开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没陪你妈去,咱团里好歹留个镇场的不是?”我没吭声,而是顺着化妆台走到了大厅的另一头。再回来时,我说:“一顿饭吃到现在。”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郑向东很快接过了话茬:“也是,没准儿上哪儿逛去了?个个都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不就是个省会嘛,理解不了。”我只能点头表示认同。“不过啊,”小郑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这跟领导吃饭嘞,还真没准儿,以后你要当了领导,别为难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成。”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此玩笑并不好笑,事实上我尴尬得脸都涨得通红。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母亲,结果陈瑶火冒三丈地说:“这都要颁奖了,你人呢?”

就一个电话的功夫,杀进来五六个人,看到我,他们说:“哟!”我只好冲每个人都笑了笑。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剧团人马陆续赶到,一番嘻嘻哈哈的调侃后,大家便忙活起来。毕竟能力有限,帮着把道具箱搬到前台,我也就无事可做。期间李X霞给我塞了俩猕猴桃,我小心翼翼地问起母亲,她甩甩胳膊唱道:“天涯茫茫寻娘亲,娘呀娘呀,你在何方?”满堂大笑中,我握紧猕猴桃,就像紧握着她的两个奶子。郑向东布置起舞台来就是纯粹的张岭话了,土,俗,不容置疑。他腰间的叮当声总让人想起年少时光里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歌剧厅的弧形舞台像艘搁浅的巨轮,对面的观众席在一团团渐次浓重的黑暗中竖起密密麻麻的墓碑。凝视许久,我终究还是一跃而下,仿佛真有块浅滩等着我淌行而过。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座位间辗转腾挪。单调的贝斯弹拨经过巨型穹顶的放大犹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次痉挛。老实说,吓人一跳。台上的诸位也都扭过脸来,一时之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问我咋了,我说有啥事儿,电话都不接。“刚看到,”母亲的声音和暖如故,“一直在忙,啥时候响的也不知道。”我没吭声,因为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林林?”耳畔隐隐传来汽车鸣笛声。“听着呢。”“晚上演出来不来?明儿个一早咱们可就走人了。”母亲轻笑了两声,我的无名怒火似乎怎么也燎不到她。“在哪儿呢这会儿?”“咋了?”停顿片刻,“路上呢呗。”“我在大剧院一个多小时了。”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或许太过用力,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原本我打算坐在观众席上迎接母亲的到来。她要见到我,必须进大门、上楼梯、过走廊,必须步入化妆间、四下询问、穿过弯弯绕绕的通道,必须睁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仔细搜寻,没准儿,她还必须大喊一声:“林林!”然而没几分钟,我便按耐不住,起身爬上了舞台。刚适应化妆间刺目的灯光,走廊里便传来了高跟鞋的叩地声。些许熟悉,些许陌生,还有点杂乱。背对着门,我努力使自己瘫到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梳妆镜前正兀自变老的张凤棠——她饰演阮妈的唯一优点就是免去了点痣的麻烦。很快母亲就走了进来,并没有说话。倒是牛秀琴发出了招牌式的笑声,音域宽广而光滑:“忙着哪大伙儿,都吃了吧?可千万别空着肚子,啊?”理所当然,调侃难免,但反应并不热烈,兴许大家真的很忙。化了一半妆的张凤棠撇过脸来:“吃啥啊吃,等着牛主任请客呢。”“好说好说,”一个玫红色肉屁股扭上前来,扇出一缕甜腻的香风,“今晚夜宵我包了,啊?哪能让兄弟姐妹们饿着!”就在张凤棠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时,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母亲说:“傻啊你,来这么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短袖针织衫,不知是衣服太紧,还是角度问题,高耸的乳房几乎覆盖了我整个视野。挪开眼睛,我才吐出了几个字:“去哪儿了一下午?”“去哪儿了?”牛秀琴拉把椅子紧挨我坐了下来,“还不是见领导?”“一顿饭吃到现在,啥大餐啊?”我把玩着手里的猕猴桃,头也没抬。“去了趟文化馆——”老姨搭上我的肩膀,调子拖得老长,然后冲母亲仰了仰脸,“哎,你还别说,搞得真不错嘿。”这么说着,她翘起二郎腿,小心翼翼地弹了弹贴在我身侧的名贵手袋:“文化局老崔找了几个搞戏曲市场研究的,开了个调研会,这一趟啊,你妈可没白跑。”母亲没搭腔,而是在我肩膀上轻捶两下,说:“妈到前台瞅瞅去。”我不置可否,余光却始终丈量着那抹熟悉的温热。她细腰下是一条黑色阔腿裤,婆娑似风。没走几步,母亲又转过身来:“哎——陈瑶没来?我说咋少个人。”“她有事儿,”我总算抬起了脑袋,“来不了。”“噢。”母亲点点头,捋了捋头发,朱唇轻启间却迅速绽开一道明亮的弧度。

那晚我在后台坐了许久,周围人忙忙碌碌,牛秀琴喋喋不休。从校园到官场,从评剧到市歌舞团再到民营剧团,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语从她枚红色的嘴唇中奔腾而出,再消融于浓郁得近乎糜烂的香水味中。我晃晃脑袋,挥挥胳膊,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黏稠得划不开。还有那个橘黄色的什么锁头包,总让我想起剧烈燃烧的炽焰。母亲一直没消停,打前台回来就开始帮人化妆。她远远问我吃饭没,我说吃了。母亲皱皱眉,似乎说了句什么,却淹没在鬼哭狼嚎的吊嗓声中。至于那俩猕猴桃,我解决了一个,另一个被牛秀琴要了去。她吸吮果肉时,一大滴汁液落在烟灰色的丝袜上,瞬间便蔓延为一汪湿润的湖泊。后来舞台上锣镲交击、鼓瑟齐鸣,一串杠铃般的笑声后,我亲姨唱道:天上无云不成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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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论文交上去就没事了,毕竟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俩月,毕竟我已尽己所能地把关于本专业的所有热情都注入了那十来页稿纸上。不想当天下午老贺就托人把我喊了去。在她窗明几净、汗牛充栋的办公室,老贺指出了论文的种种不足,散漫、拖沓、矛盾——要不是搁在桌子上的几页纸,我真当她说我呢。尔后,亲爱的老贺请我坐了下来。亲爱的老贺请我喝水。亲爱的老贺面带微笑地指出:“闪光点还是有的。”她摘下眼镜,眨巴着疲惫的双眼,赞美我在分离原则和抽象原则上作出的详细论述。“特别是,”她说,“能结合物权法草案,对无因性理论在我国司法实践上的可行性进行合理论述,这个,很难得。”深陷在老贺的皮沙发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是的,我只身一人,撑一叶孤舟,前面则是汪洋大海。果不其然,再戴上眼镜时,老贺话锋一转,沈阳普通话便爆发出了恰如其分的威力。她诚邀我加入她的某个研究生课题组,结合平阳本地实践,完成一个名曰《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项目。既然是邀请,那就可以谢绝,我是这样想的,并且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出来。“当然看个人意愿,”老贺挺挺白衬衣裹着的大胸,兴许还笑了一下,“不过,我倒想听听你妈的意思。”我能怎么样呢?我只能说:“谢谢您,贺老师。”走出办公室时,我突然意识到,是得有人关心关心老贺的性生活了,特别是继小李之后。

每过一段时间,除了在一块喝酒吹牛逼,我们这个名叫掏粪女孩的大杂烩乐队都会随机性地丧失生命体征。然后大波就会冲出来力挽狂澜。“还想不想肏屄了?还想不想挣钱了?啊?还有没有最起码的人格尊严啊?”他捏着暴突的血管,拎一个尺八长的注射器,把混着荷尔蒙、铜臭和大粪的玩意儿毫不怜悯地射入我们体内。这次也不例外。周四周五两个晚上都耗在了排练房,周六又是四五个小时,直到鼓手哭着说“再你妈敲下去,晚上胳膊该抡不起来了”,大波遂才作罢。这个魔鬼。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魔鬼是PK14,特别是雷坛坛在酒吧后台给我们放了两首小样之后。比起上一张《上楼就往左拐》,这几首新歌的进步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毫无疑问,他们步入了大波所说的那种轨道。据雷坛坛说,新砖的后期混音已在瑞典完成,九月份就能发,之后还会有个全国巡演。除了一声操,大波再没说一句话。当晚我们演了三首,谈不上好坏。因为跟真正的主角相比,我们这个暖场乐队实在有些滑稽。Livehouse里忽明忽暗、水泄不通,这大概是开业以来人最多的一次,连一向喜欢热闹的陈瑶都抱怨太挤了。令人意外的是,我竟在台下见到了李俊奇。这货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大胸女——还他妈带点婴儿肥——至于是不是女朋友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伸出手说“你好,咱们在小树林里见过面”,我也丝毫不会惊讶。当然,大胸女并没有伸出手,倒是李俊奇给了我两拳。他吼道:“不错啊,哥们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星期天恰好是陈瑶生日。中午带她去吃麻辣烫,随便揣了俩糖油煎饼。此君狼吞虎咽的样子老让我想起去年秋天在小宾馆里被逼吃煎饼的事儿。那个狂风大作的早晨,在陈瑶的鄙视下,我怒吞了一个半煎饼。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把眼前的六个都消灭掉也是小菜一碟。结果,我终究是吐得一塌糊涂,直到晌午嗓子眼里那股甜蜜的油炝味都挥之不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事儿毫无办法。晚上生日聚会在校宾馆。也没多少人,陈瑶的几个舍友,掏粪女孩全体成员,加上电音论坛的俩熟人,正好凑一大桌。原本我以为陈瑶她妈会来,谢天谢地,是我庸人自扰了。然而,蛋糕姗姗来迟令人无比蛋疼。从七点到七点半,我们坐在散发着学术气质的豪华包间里,除了对喷唾沫竟然无事可做。也幸亏乏善可陈的装潢和着名的杀妻案提供了些许精神支持,大家才不至于把如坐针毡的饥狼饿虎形态表现得过于赤裸。用不着害臊,在学生时代发生的所有聚餐都是这么一个形象,无一例外,也不该有例外。不过蛋糕这茬怨不了我——虽然劳陈瑶提醒我才想到订蛋糕,当我问去哪儿订时,她却不容置疑地表示早就订好了。所以半个钟头里,我女朋友跑出去打了好几个电话。愤怒之下,她连我“要不先吃饭“的建议都置之不理。手机再响时,陈瑶冲我招招手说:“到校门口取一下呗。”

送蛋糕的女孩很漂亮,就是稍显年轻了点,尽管还不至于被人当作童工。令人尴尬的是,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交出蛋糕,非要看什么收据。于是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作为一名负责任的消费者,我难免对他们在时间把握上的延迟提出了批评。她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进了宾馆大楼,女孩突然喊了一声严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上前来问:“你就是严林吧?”我简直目瞪口呆。明亮的灯光下,这小胳膊小腿儿小身子骨撑着的小脸儿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笑。然而陈瑶从未告诉我她有一个妹妹,甚至从未提到过。直到切完蛋糕,身旁的这个鬼马小精灵都会时不时地让我惊讶一下。我老觉得她类似于某种凭空蹦出来的东西。陈瑶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直至一坨蛋糕糊到了她的脸上。一片混乱中,我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自然是母亲。她怪我这周咋不打电话。我愣了愣,说正准备打呢。“得了吧,”母亲轻笑着,“妈也不指望你惦记,倒是你,好歹也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吸了吸鼻子,说知道了。“别光知道,我看你呀,就是记性不好。”除了笑笑,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吃饭了吧?”母亲也笑。“正吃着呢,你哩?”“我啊,刚演完,正准备开吃。”“还没回家啊?”“明儿个还有一场,后儿个一早打道回府。”“哦,”我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半晌才崩出一句,“注意身体啊,妈。”这次巡演绕着周边的几个地级市转了一圈,路途之艰辛自不必说。“好啦,算儿子还有良心,快吃饭去吧,别耽搁了。”就在挂电话的一刹那,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来晚了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即便隔着电话,也如此富有磁性,就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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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雨一下就是两天,暴戾而绵长。整个世界一片汪洋。恍惚间,那奔腾不止的黄色溪流令人不知身处何地。宿舍阳台上的积水一度漫过脚踝,于是鬼哭狼嚎中呆逼们兴奋地抡起了脸盆。到了周二下午,索性停水停电,值得庆幸的是,也顺带着停了课。有人在东操场游泳,有人在二号餐厅门口摸鱼,而我们——急不可耐地打起了双升。这初夏馈赠的礼物青涩、仓促,又不可否认的酸甜。临近傍晚,母亲来电话说已平安到家,又问平阳雨大不。我说大,成海了都。她叮嘱我可别瞎跑,老实吃饭。我说知道,我笑了笑,我想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窗外却一阵电闪雷鸣。伴着密集的呼啸,铅灰色的天空顷刻间便再次坠满了手指粗的丝线。真是久违的大雨,近几年都难得一见,当它们瓢泼般扑到楼道玻璃上时,我突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惊肉跳。

这场雨的最大后果是我等错过了西部决赛的最后两场,以至于在印象里,几乎不动声色,湖人F4就干沉了森林狼三头怪。不少人曾殷切期望加内特能搞两下,但至周三上午雨过天晴之时大家又一致表示:总冠军已然被科比收入囊中,铁板钉钉。理由嘛,强奸案都弄不掉丫挺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种话我就不大同意,你们这样讲置昌西于何地?就是这个湿润、明媚又泥腥拂面的上午,活塞以69比65终结掉了步行者。这几乎是系列赛的最低分,其观赏性之低可见一斑。两个防守型球队上演了一场联防与人防大战,无奈肮脏如雷吉米勒者面对双塔华莱士也无计可施。这种事毫无办法。下午法医课,一多半时间都在谈马加爵,据说云南高院的死刑复核已经下来了。多媒体萤幕上频频闪现着铁锤、血迹和尸首,搞得人烦躁莫名。还有那冗长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一字一顿地打讲台上蹦下来,凭空就带着股金属的战栗。窗外有风,梧桐下的残枝败叶伴着碎削的阳光舞得煞是欢快。我只好多瞧了两眼。恍惚中,隐约想起老贺说过,肖扬立志在任内收回死刑复核权。“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说完她就笑了。

没出教学楼,呆逼们就嚷嚷着打球。于是就去打球。可能是憋了三天,操场上放风的人还真不少。费了好大功夫,我们才勉强挤了个半场。依旧是三班倒,几个大帽后,随着汗水淋漓,我感到整个人都在徐徐上升。总算有什么东西对头了。后来上厕所,路过假山时,我便看到了李俊奇。倒不是我眼尖,而是篮球场上的一身国米实在太过扎眼。难能可贵的是,这货总算换上了一双篮球鞋。既便如此,走起位来他仍然是个足球明星,那身体的不协调感总让人想起运动障碍症——我这身残志坚的老乡啊。而当他耸耸肩笑起来时,就纯粹是个相声演员了。毫无疑问,人群和汗水也无法遏制他奔放的情绪表达。艺术学院十五号也在,打起球来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当然,这次他没穿系队队服,而是一套耐克,应该出自科比暑期训练营。据我估计,多半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国篮野鸡班。如厕归来,场上已无相声演员,倒是凭空蹦出来个肥墩墩的李阙如。他老唇红齿白,动作缓慢而僵硬,好好拾掇一番的话,没准儿能当尊佛陀供起来。就我驻足的几秒钟,腰眼给人捅了一下,他说:“操,咋不玩儿呢?”如你所料,是李俊奇。但我并没有料到,乃至一时之间有些惊讶。我说:“操,吓我一跳。”

“你这运动健将也这么神经衰弱啊。”李俊奇笑着抿了口水,又补了一个“操”。他原本应该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那里码着一箱脉动。于是他弯腰摸了一瓶给我,手腕上的珠串在阳光下颇为刺目。老实说,在我的审美里,男的不应该戴什么饰品,花里胡哨的感觉有点蛋疼。

当然,脉动我接了过去。倒不是多想占人便宜,而是在球场上这种事儿很难拒绝。十五号还在挥洒汗水,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就这一溜烟儿的功夫,这厮连放了俩三分。很遗憾,都没进。每次他都要挠挠头,歪着脖子说一声“操”。我抿了口水,面向李俊奇——肯定皱着眉,嘴角还堆着连自己都搞不懂的笑:“你也不踢球,整天往篮球场上跑得勤。”

“我全能啊,看不出来?”这个顶多一米七的老乡抬起他穿着二代乔丹的脚,做了个射门的动作,完了哈哈大笑起来。很抱歉,他声音太像冯巩,以至于让我无法控制地想到了驴。没其他意思,在我朴素的童年印象里,冯巩和驴基本可以划上等号。所以别无选择,我也笑了起来,同样哈哈哈的。十五号轻松地来了个贴身强打,很漂亮,但有些大材小用。面对这样的矮胖子,我多半会选择勾手上篮。进球后他貌似瞅了我一眼,当然,也没准儿是另有目标。比如假山下的水坑,整个操场上的水都涌到了那儿,像是生生冒出个湖泊,微风中还他妈水波粼粼的,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俊奇让来一支烟,被我谢绝了。老天在上,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不抽烟的人为何总是随时随地揣着这么一盒软中华。他说:“装啥装?”

“不是装,”我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嗓子正发炎。”

“操,你个吉他手,又不是主唱,没事儿嗓子发啥炎啊?”李俊奇收起烟,又是哈哈大笑,大喉结都一上一下的。等笑够了,他说:“你们乐队真不错,实话实说,不比那天的什么PK14差。”

这话就有些过誉了,让人承受不起。我真想质问他“不差”在哪儿。当然,只是想想。环顾整个球场后,我告诉他俩乐队根本没有可比性,也不该放在一块比。李俊奇显然无法认同,他挥挥手,似要说点什么,兴许是一篇二十一世纪中国土摇神评呢。但我毅然决然地打断了面前的乐评人。冲场上的十五号扬了扬下巴——他又放了个三分,竟然进了——几乎神使鬼差地,我问:“这大前也是咱平海的?”

“那当然了,如假包换,”李俊奇“咕咚”地来了一大口水,“人平海话说得可溜着呢,起码比我强。”

“话忒少。”我只崩出了仨字。李阙如运丢了球,我一脚给挡了回去。他抹抹汗,说:“靠。”就这一会儿功夫,这逼已湿透前襟,俩肥奶甚是可观。十五号叉着腰站在三分线外,远远往这边瞥了一眼。他那身蓝白相间的训练服在山寨球衣遍地的操场上分外惹眼。于是我又加了一句:“嘴比屁眼儿都严实。”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更不要说李俊奇了。所以,不可避免地,后者愣了愣,然后“靠”地给了我一拳。“陈晨(音)脾气是怪了点儿,”李俊奇笑得呵呵呵的,眼却盯着不远处的水洼,“但人还是可以的。”“还有啊,”他压低声音,拢了拢不短不长紧贴头皮的秀发,“这位可是个大人物。”

“你不也一样?”

“差远了,”李俊奇撇撇嘴,索性扭过身来,“咱是小虾米,人大伯可是这平阳的父母官啊。”说着,他伸出食指,跟手里的水瓶比了比。

“靠。”我说。我一定表现得十分惊讶。事实上我确实十分惊讶,尽管这份惊讶多么地多此一举。我仰脸喝了一大口水。阳光浓烈而又稀薄,起码算不上炎热,周遭的水汽却在悄悄地升腾而起。遗憾的是,肉眼无从觉察。

杨刚抱怨我一个厕所上到了地老天荒。除了摊摊手,我也无话可说。回去的路上,篮球场入口摆了张桌子,我以为又是哪个协会在骗钱,不想竟是什么百事三人篮球赛的报名点。“现在报名就奖励一瓶佳得乐。”服务人员兴奋地告诉我们。虽然不晓得佳得乐是什么玩意儿,但目测必有解渴之功效,所以呆逼们跃跃欲试。“你们玩儿,”我摆摆手,摇摇头,“别扯上我。”是的,兴许是一身臭汗,我有些心不在焉。那莫名的烦躁如眼下不死不活的夕阳般,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当晚难得没课,陈瑶又有事儿回家,大伙儿嚷着喝酒,我也就跟了去。西湖水我的泪,连湖心小桥都淹了去。呆逼们坐在垂柳下吹牛逼,大水拍着青石板,腥鲜扑鼻,蛙鸣阵阵。老天在上,我真想脱了裤衩跳湖里游一圈儿。“里面可有条鳄鱼,”有人提醒我,“小心鸡巴给你咬掉。”一片哄笑中,大家马上开始论证有多少可敬的院领导在鳄鱼面前丢掉了鸡巴和奶子。 后来就谈到了小李,杨刚说李老师要转校了。没人信,毕竟房地产法和法律文书课上得好好的。“新课程表已经出来了,傻逼们,”呆逼站起来宣布,“这就是肏老贺付出的代价!”老实说,他声音过于洪亮了,侧目纷纷中,我老觉得参与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酒足饭饱后,自然是打夜市。联机搞了几局冰封王座,酒劲便褪去,深夜便降临,寂寞便在烟雾缭绕中变得真切起来。于是呆逼们撸起袖子,开始干正事儿。这样一个年纪,于大庭广众之下撸管也丝毫不用羞涩。相反,我们还可以交流经验,共同提高。一派祥和之中,神使鬼差地,我竟百度了下陈建业。原本要搜什么也忘了,总之各种职业年龄的陈建业涌现而出时,我确实吓了一跳。当然,不可避免地,鄙人还是依次浏览了妇科医生陈建业、疝气专家陈建业和养猪大户陈建业。有点振奋人心的意思。接下来,自然而然,我在搜索框里加上了“平海特钢”。第一条就是平钢冠名CBA省男篮的新闻——哦,旧闻,去年4月份的消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陈建业身材高大、红光满面,身披小红花在冠名典礼上发言。“发展体育事业是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陈书记表示,“我们不带头谁带头?”“企业不能只想着赚钱,利国利民、千秋万代才是立业之根本所在!”“搞嘛,篮球要搞,足球也要搞,将来条件允许了,我们还要搞乒乓球!”陈书记脸膛黝黑,比锅底灰强不到哪去,短时间内我实在无法将他和电视上的陈建军联系起来。往下翻了四五页,都是些面子新闻,无非视察、讲话、产量、指标,再不就是入股投资、产业并购。对着那张黑脸呆视半晌,灵机一动,我删掉“平海特钢”,键入了“宏达大酒店”。这下连新闻都没了,就天涯有几个零星帖子,翻来覆去也不过是王伟超说的那些。倒是有个帖子提到“陈铁蛋”的一个姚姓情妇,说以前是个警察,“现在抛夫弃子,真是最毒妇人心啊”。眼皮猛跳两下后,我喝了口水。这些东西,说实话,真真假假吧。

打厕所回来,我装上电驴,开始下片。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在此期间,我只好浏览了一会儿万国马桶,蔡春猪阔别两年后发表了新文章《猴子阿姨的怀春岁月》。瞄了几眼,除了感叹一句廉颇老矣,我也无话可说。至于QQ,没啥好聊的,我拢共也就二十来个好友,头像一溜黑,当然包括母亲的。号嘛,自然是我帮着注册的,事实上我真怀疑她有没有用过。本想上摇滚年水几贴,谁知登不上,我只能退求其次,从网吧影库里找了部电影看。《无间道3》,其实之前已欣赏过一遍,难免昏昏欲睡。陈道明磁性的嗓音窜出来时,我猛地一个激灵,刹那间黑驴脸便打脑海里跳将而出。飞快地,我键入“陈建国”,搜索结果和“陈建业”差不了多少。加上“平阳”后,各种官腔新闻纷至沓来。第一条就是平阳市六次党代会上陈建国市委副书记关于整顿和规范房地产市场的发言。看得出来,对房地产市场的乱象,市委副书记是深恶痛绝的。他提出要牢固树立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统一认识、加强领导、与时俱进、扎实工作,为平阳房地产市场打开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局面”。报道的一角趴了张陈副书记的玉照,白短袖衬着一张黑驴脸,细目高鼻大嘴,除了瘦点儿,活脱脱是另一个陈建业。在新建的政府网站上,我找到了陈建国的一份简历。真的是简历,1952年生,1991-1995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1995—1998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局长、党组书记,1996—1998年任平海市副市长、市委常委、武警支队第一政委,1997-1998年任平海市政法委书记,1998—2000年任XX省公安厅副厅长、党委副书记,2000年至今任平阳市市长、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2001年至今任平阳市市委副书记、省常委,没了。简历上的照片要清秀些,可以说比锅底灰白了一点,还架了副眼镜,嘴角僵硬着,似笑非笑。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和陈建业一样,网上没有任何此人的音频或视频资料,至少我没找到。

这时耳机里叮咚一声,如你所料,有部毛片下好了。我瞄了一眼,文件名是:熟女大屁股_阿姨_乱伦_妈妈_紫菜乃。其实名字很长,展开了起码有五千字,在此不赘述。梁朝伟在跟陈道明飞射,看起来很假。我犹豫着是否继续搜索下“陈建军”,胃里却猛然翻腾起一股热流。酸,辣,还有股羊膻味。上周日晚上,我在校宾馆破败的木走廊里杵了许久。后来,于各包厢的聒噪声中,我给三千张老牛皮打了个电话。遗憾的是,没响几声就被挂断。再后来,我步入生日会场,迎面便是一记奶油弹。正是鬼马精灵的陈若男。我做的第一件事儿是猛灌了半瓶水,正如此刻。然而不等咽下去,杨刚就捣了捣我。他兴奋地叫道:“快看,快看!”我撇过脸的霎那,一瓶矿泉水从一个白种老女人的屄里飞射而出。面对火红的肉洞,杨刚捂住鸡巴说:“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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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一大早就被陈瑶喊了起来。其实也没多早,十点多吧,大太阳晕乎乎的,让人有点望而生畏。在六号宿舍楼的小花坛前,我再次见到了陈若男。她穿着短褂马裤,粉红粉红的,像是打哪村跑出来的小丫头。两人就站在悬铃木树荫下,俏生生的。我欣喜地发现,陈瑶要比她妹妹白上一些。“你咋穿拖鞋?”这是陈若男的第一句话。我没回答,而是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陈瑶撇了撇嘴,冲我直眨眼:“就是,今儿个可来了大人物,你穿着拖鞋像啥样?”小姑娘瞅瞅我,又瞧瞧她姐,小鼻子皱起的同时,刷地红了脸。

关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陈妹妹,我的惊讶就像爷爷的口涎般几天几夜都淌不完。虽然从未问过陈瑶的家庭状况,但这样的近距离突击还是有点夸张了。生活本应平平淡淡,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呢?理解不了。我说你有个妹妹也不吭声,陈瑶说就是要吓你一跳呗。她的笑容比此刻的阳光还要灿烂。陈若男在省实验中学读高一,一如所有的少女般天真烂漫,目前最大的烦恼是想改名字而不得。她妈说了,高考前办身份证时再改也不迟。“你觉得我这名儿咋样?”她问。我又他妈无话可说了。陈瑶也不吭声。“还行吧,”我说,“比我是差了点儿,比你姐强。”在陈若男的大白眼翻起来的同时,我郑重承诺:“起名儿我可是行家,有啥意向都可以说出来,晌午你姐管饭就成。”

X大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大。陈瑶提议就在校园里转一圈儿,可这林荫路怎么也没个头。而我,早已饥肠辘辘。陈若男比陈瑶矮了半头,总体来说姊妹俩还是颇为相像的。这小精灵口音变化多端,平海话、平阳话、不知名陕西方言以及夹杂着诸种口味的普通话,一时间我都有些脑仁疼。她问我:“平海有啥好玩的?”我说:“你不知道?”“上次回平海都几年前了,”小姑娘吐吐舌头,“那会儿我刚上初一。”我又不知说点什么好了。陈瑶切了一声:”平海有啥好玩的?!“她用的是反问句。我想了想,平海还真没啥好玩的。水电站,两座山,刚刚开发的原始森林,或许还有几个河神庙,完了。也没准儿全天下的景区都这德性,无非山山水水、残垣断壁。于是我叹了口气。陈若男问我咋了。我摸摸肚子,瞥了陈瑶一眼:“快饿死哥哥啦。”

午饭还真是陈瑶请客,她说算你礼物送得巧!老天在上,我最不拿手的事儿除了生孩子,大概就是给女士买礼物了。那天要不是雷坛坛善心大发,挥挥手把那盘暂定名为《谁谁谁和谁谁谁》的小样赠送于我,第二天恐怕还得头疼。当然,陈瑶喜欢就好,起码比不称心要强得多。这姐姐就够活泼了,妹妹更胜一筹,可以说自打在饭桌旁坐下,陈若男的嘴都没消停过。天南海北一通后,她问:“听说上海F1赛道建成了,你啥时候请我们看比赛去?”不过不同于陈瑶,小姑娘不喜欢吃辣,这倒令我大吃一惊。“姥姥家顿顿是辣,”她说,“打小就烦。”陈瑶从碗里抬起头来,吐吐舌头:“你这是拿珍珠当泥丸,忒不识货,懒得说你都。”我也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来了电话。她说周日要来平阳一趟,得到教育厅补交点材料。我说啥材料啊。她说管得宽,说了你也不懂。我刚想反驳两句,她又问:“用不用把你那条薄凉被给捎过来呀?”

然而,等母亲过来已是下午一点多。原本我还想着能一起吃个午饭。就在校门口,她说手头事儿多,实在是忙。我好像也无话可说。母亲又问我钱还够不够。“够!”搞不好为什么,我斩钉截铁,甚至有些生气。“咋了?”她捋捋头发,笑了笑,“小孩儿一样。”兴许是天太热,眼波流转间,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我拎着薄凉被,满手都是汗。直到把母亲送上毕加索,我都没说几句话。不是不想,而是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天很蓝,云很大,母亲细腰紧束,裙摆轻摇。鹅黄色花瓣在藏青色背景下,在玲珑而又丰腴的曲线中直灼人眼。临走,她让我给陈瑶问好。我说用得着吗,哪有长辈给晚辈问好的。我肯定眉头紧锁,那隆起的眉峰坚硬如铁。母亲瞥我一眼,没说话。几乎条件反射,我立马裂开了嘴:“要问好,也是她给你问好啊,不过说起来,人家可等了一上午,结果你这会儿才到。”母亲也笑,她戴上太阳镜说:“下次吧,我得好好请姑娘啜一顿。”漆黑的镜面上,我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毕加索刚驶出停车场,我就拦了个的。司机扭过头来,脑门锃亮。我冲侧窗扬了扬脸,声音都有点发抖:“银灰色毕加索,871那个。”秃子哼了一声,就调过了头。我攥紧薄凉被,感到心脏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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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除了在影视作品里,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车,像是一瞬间打四面八方淌了过来。捷达搅和着稀粥,走走停停。好几次,毕加索消失在视野中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欣慰。我甚至想拍拍面前的光头,径直下车走人。然而秃子是黑暗中的一道光,总能适时地发现目标——天晓得他的秃瓢在哪个庙里加持过。北侧路面停了一溜儿工程车,不远彩旗招展,楼盘刚刚封顶。“肏他妈屄。”秃子说。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可惜并没有。直到驶出学院路,他才说:“这大热儿天的,抱着条被子。”于是我就开始流汗。我放下凉被,长长地喘了口气。毕加索近在咫尺,透过玻璃甚至能瞧见母亲的影子。秃子抽抽鼻子,哟了一声。我也吸吸鼻子,把头扭过了一边。高速路口在西南方向,而此刻,我们正沿着文汇路朝北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路口,光芒万丈中,毕加索驶离了机动车道。一溜烟儿地,它穿过一隙青石门洞便消失不见,根本没容我作出反应。捷达慢悠悠地靠边停车,秃子透过后视镜瞟我一眼:“不急,停车场。”搞不好为什么,他甚至笑了笑,脑门亮得令人发指。一段漫长的等待后,母亲总算和着秃子的拍腿声走了出来。墨镜没摘,橘色手包斜挎肩头,白色的中高跟凉鞋使她摇曳生姿,宛若荒漠中猛然冒出的一株翠绿植物。“出来了?”秃子微侧过脸来,马上又咧开了嘴。“可以啊。”他说。我没工夫搭理这傻逼,因为母亲已步上台阶,扭身进了家什么茶楼。刚想下车,捷达又往前开了几米,透过旋转木门,站在柜台前的母亲被我尽收眼底。墨镜捏在手里,俏生生的胳膊白得耀眼。没一会儿,她转身向大厅楼梯走去。“就20吧,”秃子说,“赶紧的。”同我一样,他也满头大汗。下车的一刹那,这逼摸摸秃瓢,声似洪钟:“小心点儿兄弟,这茶楼可不一般,出了后门就是他妈住宿区,日他姐!”

我搞不懂这秃逼什么意思。不过这地方我还真没来过,目测应该在中央公园附近,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一如既往,巨大的银色龟头直冲云霄,闪闪发光。大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虽然没几个人,但我抱着个薄凉被实在傻逼。事实上我的目光有点发软,环顾一周后总觉得母亲会突然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前台打扮得像春丽,她说:“先生你好。”“你好,”瞄了眼价目表后,我问,“刚刚那位女士去了哪个雅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简直跟拍电影一样。春丽表示没听懂。于是我不得不对“刚刚那位女士”进行了一番详细描述。“就是刚才,一分钟前。”我说。“中长发,披着,刚到肩头,人很白。”我又说。“穿了件无袖印花连身裙,藏青色,很多鹅黄色花瓣。”我抓虱子般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对不起先生。”春丽打断我,表示客人信息不能透露。“那是我妈!”几乎不受控制地,我吼出这么一句。真的是吼,头上的灯饰都在晃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是的,所有人。目光焦灼中,我拎紧薄凉被,汗如雨下。

看了学生证、押了身份证后,大堂经理才放行。那是另一个春丽,奶大臀圆,一笑俩酒窝。她表示可以带我过去,当然,我谢绝了。“那就赶紧的。”她说。于是我就赶紧的。踏上木楼梯时,我感到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而不可抑制的咚咚声像一只巨锤,正毫无怜悯地抡向心脏。A301临街,贵宾雅座。装潢上倒没什么特别,一溜儿的深红色,镂空花纹,古朴典雅,以至于假得离谱。走廊里焚着香,没什么人,甚至也没什么声音。我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摄像头近在咫尺,然而毫无办法。有女声,很低,轻声轻气的,难免不让人想到一朵娇羞的花。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我还是涨红了脸。然后三千张老牛皮的笑声就传了出来,轰隆隆的,像一股无限上升的气流。我攥紧薄凉被,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他在谈我们学校,谈法学院,我搞不懂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或许他可以再说点什么,但我的脸已经渗出血来。电光石火间,砰地一声,我就撞开了门。太过用力,乃至门又弹了回来,我只好再次推开了它。“干什么的?”屏风后探出一张脸,并不黑,也不长,相反白白净净,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而右侧还有一张脸,方正倔强,白皙丰腴,红云密布中绕着几丝惊愕,熟悉却又陌生。正是此时,走廊里一阵咚咚响,我撇过脸,便看到了愣在当场的母亲。她撩撩头发,说:“林林?”

如你所料,有生以来我从未碰触过如此尴尬的时刻。跟它比,小学四年级时当着全班面坐一屁股屎也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在黑框眼镜的邀请下,我屈尊在棕色木椅上坐了下来。尽管它高不高低不低,一眼瞧上去就硬得离谱。母亲把薄凉被放到书架旁的茶几上,扭身坐到了我对面。她的表情我说不好,只瞅一眼,我便撇开了目光。倒是老贺,看看我,又看看母亲,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仰脸扶额,白衬衫下的大奶都一抖一抖的。黑框眼镜也笑,虽然他想岔开话题,但抿了几次嘴,都被一旁奔放的笑声所钳制。老贺有些没完没了。被母亲捅了几次,她的笑声才渐渐干涸,而那张红脸早已猕猴桃般泪流满面。不甘心地干笑了好几声后,她搭着母亲肩膀一抽一抽地说:“唉呀妈呀,凤兰啊,隐形眼镜都给我笑出来了。”除了兀自流汗,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了。黑框眼镜就给我斟茶,他问:“绿茶还是青茶?”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什么青茶绿茶,我一窍不通,只好随意点了点头。“崂山绿茶,”他说,“我最喜欢,尝尝看。”等我抿了一口,他又说:“茶最解渴,苏东坡就有词云,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叉叉叉叉叉叉。”当然此人并没有说叉叉叉,但我实在懒得往耳朵里过,自然就变成了叉叉叉。就是这样。

就我抿茶的当口,黑框眼镜起身依次给母亲和老贺斟上了茶。“你妈喜欢喝这太平猴魁。”他说。“贺老师这一笑耗了不少水分,多喝点儿。”他又说。于是老贺就呸了一声。我瞟了母亲一眼,她也正好瞥过来,那熟悉的桃花眼眸在浑浊厚重的光线中平静如水。老贺问我咋来了,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这会儿说什么都分外可笑,不如索性先笑为敬。但母亲捣捣她:“给我送串钥匙咋了,瞧你那德性!”后者的方脸瞬间又仰了起来。“上大二啊今年?”几乎与此同时,黑框眼镜突然说。我点点头,又抿了口茶。”我闺女小你两岁,这要在国内啊,明天正好赶上高考。”他笑得呵呵呵的。我搞不懂高考有啥好高兴的,更不要说打今年起硬是给提到了六月七号。“哎,对了,我也在咱平阳混事儿,以后有啥问题尽管开口。”说着,此人双手奉上一张名片。太过夸张。我也只能双手接了过来。上书:梁致远,建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平阳大厦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投资部经理。搞不好为什么,此名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以至于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有种爱不释手的意思。不等我抬头,梁致远就笑着说:“你们学校附近的楼盘就是我们在搞,大学苑啥的。”等我抬起头,他还在笑:“我跟你妈,啊,跟贺老师,可都是老同学。”这话我就不爱听,我妈跟老贺是室友,非同学。如果你跟老贺同学,自然不可能跟我妈同学,反之亦然。当然,我还是点头哦了一声。

梁致远身材中等,大背头一丝不苟,皮肤白净而略显松弛。爱笑。这一笑起来,褶子便如暖流下的鱼群般奔涌而出,只是那昔年的剑眉星目依旧焕发着某种神秘光辉。我将其理解为一种可悲的中产精英癔症——他们老觉得自己还能搞两下,其实呢,早他妈歇菜了。他普通话很好,起码我听不出什么口音,所以理所当然地,梁兄酷爱朗诵诗词。就这一会儿功夫,又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又是“飕飕欲作松风鸣”,听得人脑仁疼。最主要的还是那磁性的三千张老牛皮,当它在这贵宾间荡漾开来,我就害了牛皮癣,浑身痒得厉害。至于席间的话题,我当然毫无兴趣——除了虚无缥缈的品茶论道,就是浅尝辄止的陈年旧事。偶尔,话叉子会拐个弯,噗地戳到我身上。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勉为其难地抖落几个字。母亲话不多,时而低头品茗,时而抬头浅笑,时而也会与老贺拉拉扯扯。但她就是不看我。一旁的书架里塞了些线装书,至于有没有字,我就说不好了。角落的花瓶里插着不知道什么花,也没准是什么草,蓬松干枯,比扫帚强不到哪去。屋子里字画糊了不少,虽然看不懂,我还是认为古玩市场上有熟人的话,这类玩意儿可以按打批发。也就书架后面的屏风是个亮点,即便窗户紧闭,依旧一片亮堂。它总是提醒我,此刻,门外,正是炎炎夏日。

后来梁致远看看表,说要请客吃饭。母亲谢绝了,她说回去还有事儿,再晚该赶不上了。于是梁致远说:“那就请你俩吃。”是的,他指的是我和老贺。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她却走出去打了个电话。到前台取身份证时,魔性的笑容又打老贺红扑扑的脸蛋上浮现而出。我这才发现贺老师涂了一种橘色口红,亮晶晶的,很勾人。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刷的是贵宾卡,老熟人春丽笑容可掬地说:“梁总慢走啊。”于是我们就慢走。俩女士在前,我和梁总在后。他搂搂我肩膀,说:“嘿,小伙子真是高啊。”我真想指指银色龟头告诉他,哪有你们的平阳大厦高。拐进青石门洞时,梁总问我吃点啥,他说哪哪新开了个日式料理,很不错,值得一尝。说这话时,他很兴奋,证据之一是我的肩膀被拍得啪啪响。发动毕加索后,母亲才问我走不走。她戴上了墨镜,长发飞舞却不动声色。这倒让我始料未及。然而不等屁颠屁颠地拉开车门,我就被热心肠的梁总死死拽住。于是在夕阳依旧明媚的余晖下,母亲冲窗外摆摆手,便掉头而去。这一刹那快得令人惊讶。直到梁致远接过薄凉被,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你看你妈,送个东西,啊,这颠来倒去还不是送到了这儿?”

梁总的座驾是一辆黑色凌志LS430。老实说,坐在后座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这可是比尔盖茨的待遇啊。贺老师要比我稳重得多,正是她帮我打开了自动按摩。原以为能跟她老聊几句,不想除了透露民商法下周会划重点,老贺只剩仰脸大笑了。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种笑意是如何被激发进而延续下来的。由老贺定夺,晚饭最后吃了肥牛。席间梁致远接了个电话,聊了好几分钟。老贺说生意人就是忙,他说都那些狗屁事儿吧,对不对?说这话时,梁总面向我。神使鬼差地,我身上立马痒了起来。猛掇了两大口菜后,我问:“建宇很大吧?”声音有点滑,但足够洪亮、流畅。于是我继续问:“是不是在省内各地都有业务啊?”“还行,”梁致远笑笑,“这搞房地产呢,看的是钱和人,管理上要再上去了,想不做大都难,未来啊,可都是房地产的天下。”“这点,早八十年代在海南,我就悟出来了。”抿了口凉白开后,他又补充道。“哟哟哟——”老贺撇撇嘴,却没了下文。梁致远就笑了起来。“林城也有吧?”我顿了顿,“还有张玲了,和县了这些?”“我给你说,这小县城啊,不值得搞,合作商足矣,但林城可是块大肥肉啊,这两年光别墅群都建了不少,目光要长远点儿嘛,林城,必是未来的度假胜地!”也许吧,我想。我又猛掇了两大口菜。

凤舞剧团巡演的倒数第二站就是林城。地理位置不错,X省唯一的沿海城市——如果尚能称之为城市的话。可以说提到林城,除了带鱼,就是穷山恶水。西部平原过于狭小,整个东南部海拔陡升了一二百米,平河在这里不得不向北取道邻省。要能有个入海口,林城兴许也不会这么穷。九十年代中期传说那里发现了大型油田,一通炒作之后便销声匿迹。这两年海滨浴场挺火,但季节限制,也就那几个月。大一暑假我就和父母去过,还真没什么特别印象。晚风熏人,豪车稳当,兴许有些疲惫,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路过先锋书店时,老贺突然叫了一声:“哎,还记得这个书店不,以前就在师大北门。”“忘不了啊,”梁致远往窗外瞄了两眼,“那会儿我们老在里边蹭书蹭票,像什么李泽厚讲座,什么《美的历程》都是在这里边搞的。”话匣子一开,两人便哇哇地没完没了。而我,像被一记弹弓射中睾丸,心头猛然一片亮堂。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在母亲的藏书里我见过类似于“梁致远赠言”的几个字。不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再不就是《今天》的某本合集,内容忘得精光,但无疑是某个白银诗人的几行情诗。只记得诗人名字很长,而赠言者字迹清秀干瘦,碳素墨水荫在泛黄的纸页上,一如八十年代的老气横秋。

回宿舍的路上,我绕到操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晌才有人接。当头第一句,她问咋了。平淡如水。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母亲呼吸均匀,奶奶的哼曲儿声荒腔走板。我甚至觉得能一直这么听下去。直到她喂了一声,我才如梦方醒。费了好大劲,我说:“妈。”没人应声。大概过了两三秒,母亲突然就笑了,泉水般清脆。许久,水珠落定,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呀你。”关于梁致远和老贺,母亲表示他俩正在处对象,“你妈也就给人牵牵绳”。她怪我下午太鲁莽,又问这一晚上的灯泡亮不亮。除了呵呵傻笑,我也无话可说。问母亲吃饭没,她说也是刚到家,才洗完澡。挂电话前,神使鬼差地,我笑着说:“这位梁总不止是老同学吧?”“你想说啥?”“我咋觉着这么眼熟,没准儿在哪本书上见过呢。”我肯定兴奋得过了头,乃至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少打听,”母亲说,“不然生活费管老天爷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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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第二天就是传说中的金星凌日,上一次老天爷这么玩还是在1882年。遥远得有点无法想象的年代,你抽完鸦片后可以在炕上肏你那头大如斗的小脚老婆。尽管各路媒体鼓噪了一两个月,我们还是与它擦肩而过。因为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无论如何,肉眼凡胎识不得老天爷的把戏。关于此,白毛衣说得好啊。她说,这么一个自然现象,或许能诱发一个人大脑里的感性思维,但也就仅限于此。我们不能期望获得更多。这是艺术赏析课的最后一节,回顾了人类历史上的各类艺术流派。繁华看尽之后,穿着牛仔裙的沈老师总结道:“艺术这东西说到底是个爱好,老唱高调的那些学院派我看是误入歧途。”虽然似懂非懂,她这话还是把大伙儿搞得很兴奋。为了这俩学分,没准儿不少傻逼一个月要多掉好几茬阴毛。

在这种热烈氛围中,沈老师展示了若干艺术学院的学生作品。摄影、绘画、雕塑或行为艺术照片。她说,学生拙作,大家见笑了。见笑不至于,但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没有音乐作品。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我突然就瞥见了李俊奇的大名。是的,02级绘画一班。这位老乡的作品是一幅再庸俗不过的裸体画,名曰《洗头的女人》。确实是个洗头的女人,有长发,有水流,有奶子,有屁股。画面坑坑洼洼,色彩斑驳迥异,女人肉体丰腴,曲线夸张,一切都流动了起来。一种新印象派和抽象主义的结合体。当然,对艺术,我一窍不通。也就是说,以上所言完全是瞎逼胡扯。不过如白毛衣所说,这个作品难得让人眼前一亮。

就是这个周二晚上,我请乐队哥几个好好喝了一顿。大家说,真是他妈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啥喜事儿吗?”没有,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喜事儿,明早出门不被车撞死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还真有喜事儿,”大波把桌子擂得咚咚响,“咱们哪,关键是赶快录音,起码搞个小样出来,PK14咋就蹿得这么快,经验啊标杆啊血腥的教训啊。”接下来,这逼从编曲、采样、歌词、演奏技巧、乃至对平民乐器的热爱上论证了掏粪女孩胜过PK14的120个地方,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掌声雷动中,我们又干掉了一大杯扎啤,并一致决定:录音就录音吧,咱们这种伟大的声音艺术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摧残。

周四下午民法课后,我跟大波跑了趟市区。尽管各种明里暗里、光鲜污浊的录音棚都摸了个遍,结论还是只有一个:拿钱。市场经济,无可厚非,这种事儿毫无办法。大波为此揪掉了好几根胡子,我觉得莫名其妙,倒不是不值当,而是哪怕您老化作一只秃鹫,这一万多还是一分不能少。在二号楼前和大波分手后,我沿着西侧甬道往宿舍走。神使鬼差,就在西子湖畔的标志物前(一块上书“西湖”的石头),我一抬头便看到了陈瑶。除了陈瑶,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成熟女人。她们在激烈对峙,面红耳赤的样子令人十分满足。于是我迅速冲了过去。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比如大喝一声“呔,纳命来”。然而情况不太允许,我的从天而降似是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唇枪舌箭,足有一两秒都没人说话。翻了翻眼皮后,陈瑶才拉住了我。她说:“你咋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在我足以看清女人外貌衣着的情况下(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了身白色亚麻套裙,左手攥着黑色手袋,右臂上托一件白色亚麻坎肩,腿裹黑丝,脚蹬黑色松糕凉鞋),陈瑶又说:“这是我妈。”兴许是天太热,我女朋友满面通红,嘴角都起了个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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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搞不好为什么,整整一周我都有点亢奋莫名。饭量大,嗓门高,睡眠好,乃至动作浮夸,思想积极。总之一切都欣欣向荣,充实得我几乎忘记了做梦的滋味。在陈瑶看来,这是一种甲亢的征兆——“我看你是想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她说。但杨刚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我是屁眼给人充了气,“一巴掌拍下去能蹦个丈八高”就是明证。说这话时,他试着拍了拍我,然后笑眯眯地宣布:“百事三人篮球赛是面向广大青年篮球爱好者的盛大赛事,特别适合你这种有理想、有担当、性饥渴、干劲足的青年才俊!”如你所料,为了几瓶什么佳得乐,这帮狗娘养的硬昧着良心把我给扯了进去。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不由一声怒吼。而呆逼早已飞窜出门,蛙鸣般的嗓音肆无忌惮地在走廊里跳跃:“冠军奖金一万块,斯伯丁一个,Answer七代一双,纪念球衣一套……”真日他妈的。

不光我,活塞五虎也比较亢奋,总决赛跟湖人战了个二比一。比分倒没什么,关键是场上的碾压态势多少让人猝不及防,呆逼们不由都傻了眼。老迈的马龙完全跟不上拉希德的节奏,佩顿被亲爱的昌西耍得团团转,焦头烂额的科比面对普林斯的长臂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窝火。伟大的拉里布朗使禅师的豪华F4变成了一个笑话,也就奥尼尔这条肥老鼠尚能在低位上沾点光。杀出重围的西部大亨面对凶狠的东部草莽,这还没扛两下呢,一身肥油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当然,既便如此,大家还是抹平阴影,咬牙坚称奥布莱恩杯必然属于科比,哪怕他是个强奸犯。遗憾的是,前阵子甚嚣尘上的那些诸如饭缸盛屎、十顿拉面、五十块充值卡之类的赌注突然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提及。可以理解嘛,形势不明朗的时候,我们总要稍息片刻,静待乌云过去。

三人篮球赛的正式报名点设在体育馆一楼。周五下午刑诉课后,我等怀揣学生证和复印件,欣然前往。瞄了瞄报名表,简直吓人一跳。大伙儿对金钱实在太过热忱,按一队四个人算,参赛队伍保守估计也有四五十支了。这将是怎样的一场鏖战啊。我不由整个人都打了鸡血,当下就要蹦个八丈高。接着自然是去打球。就在通往东操场的甬道上,一不小心我们就碰到了艺术学院的几个老熟人。当然,也没多熟,是不是老乡都不好说。他们在左,我们在右,前后隔了大概七八米远。十五号一身白色耐克,走起路来也是慢条斯理,像朵迈着太空步的白莲花。这自我陶醉得怕是有碍观瞻了,我认为他的跟腱多半有毛病。李俊奇要顺眼得多,他老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大喉结在逼逼屌屌中,在半死不活的阳光下异常夺目。甚至有点摄人心魄的意思。只是深陷大高个中,对这位多才多艺的老兄来说多少有点残酷。法学院的李阙如不在,难得不在,不然巴普洛夫的口哨早该应声响起了。然而毫无办法,在篮球场入口的拐弯处,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们,继而理所当然地打起了招呼。十五号的招呼是皱着眉的冷眼一瞥,六号斯伯丁在他指尖转得飞快。李俊奇的招呼是一声“靠”,他热情洋溢地叫道:“好久不见啊,最近都没打球啊,靠啊。”作为回应,我也只能“靠”了几声。

老实说,我打球不挑人,只要水平还过得去就成。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艺术学院这几位了,特别是大前,老是隔三差五地带点小情绪,跟他妈娘们来事儿一样。我只能将其理解为官宦子弟的忧伤,简单说就是类似于三千佳丽深宫幽怨的一种高级病。只可惜场地有限,又恰逢某学院大一女生在上篮球课,辗转腾挪几次后,也只好屈尊跟他们拼了个半场。打一开始十五号的挑衅意味就很明显,慢悠悠地低手上篮,旁若无人地超远三分,几回合后这货索性来了个空中接力。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他再次突进来时,我只好友情赠送了一记火锅。说惊天大帽也行,可能他没有料到,也可能我手劲略大,皮球咚地呼到十五号肩膀上,飞出了界。如你所料,接下来就好戏连连了,哪怕真是一潭死水,这会儿也给搅活了。十五号像只好斗的公鸡,死死盯防,步步紧逼,别提有多来劲。原本我也无意跟他单干,无奈手感太好,只能刷了几个球聊表心意。十五号马上在相同的位置还以颜色,可惜他老水平有限,一个球都没进。于是那张惨白的脸就涨得通红,球风也愈发粗犷凛冽。为了避免可怜的老乡昏厥过去,我不再投篮,转而给呆逼们喂球。相应地,对方开始人盯人,这下场面着实精彩了许多。

接连两轮,我队都以大比分轻松取胜。论平均身高,我们要差点儿,论技术协调性,大家旗鼓相当。不过胜败嘛,乃兵家常事,李俊奇尚且嘻嘻哈哈,十五号却有些恼火,指责队友漏人。“特别是你,满场瞎晃个啥劲儿啊,盯紧你的人不就得了。”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面向站在一旁的李俊奇,“脑子进屎了吧你!”老天在上,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位陈兄讲出如此长的一句话,通俗刻薄,讽刺幽默。要不是顾及老乡情面,我兴许早就拍着大腿哈哈哈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的是普通话。而李俊奇的回答自然也是普通话,他抬起叉着腰的右手抹了抹汗,说:“靠。”又过了两三秒,他才甩甩手,笑了笑:“知道了,我是踢球踢惯了,管不住自己的腿。”说这话时,他晃着脑袋,甚至冲我挤了挤眼。十五号还想说点什么,远方却传来了李阙如的呼唤。真的是远方,得隔了四五个篮球场,但我一眼就瞧出这逼抱在胸口的是一箱脉动。对方群众顿时欢欣鼓舞,说兴高采烈也不为过,他们大呼:“你可鸡巴来了!”十五号很镇定,平阳的风也很配合地把他的头发搞得很飘逸,这样看起来多少有点小帅。直到李阙如哼哧哼哧地递上一瓶水,他才说:“你鸡巴是不是现做的?”我连放了俩三分才掐断了自己几欲奔腾而出的笑意。李俊奇给我递来一瓶水,当然,我谢绝了——一瓶怎么够五个人喝呢?对手有水喝,我等只能舔着嘴唇干瞪眼,这球是没法玩了。

当晚就下起了雨,还恬不知耻地连累了周六。原本我打算上网抄篇乐评,把艺术赏析课的期末考核搞定。如你所料,白毛衣还留了一手,在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已牢牢攥紧学分时,她笑吟吟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随您高兴,随便任何艺术方面的感想都可以,总之,这是本选修课成绩考核的唯一依据。老实说,有点不厚道,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没办法的是,不等我洗漱完毕,大波就来电话,质问我“是不是忘了”。我说:“啥?”“找录音棚啊!”他说,“下雨就不用录音了?”这一跑就是一上午,好话说尽也是扯淡,尽管还都是Livehouse老板介绍的熟人。我不由想起当年U235和盘古往《自由音乐》寄小小样的故事,乃至情不自禁地向大波提议:“要不咱也搞点小小样?完了给他妈杨波颜峻张晓舟这些狗逼寄过去。”后者不置可否,到大学城下了公交车才说:“你这是异想天开!时代变了!”至于时代怎么就变了,他紧咬牙关,誓死不说。中午叫来乐队哥几个,拉上陈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驴肉火锅。一点小酒自然免不了。大波鼓励大家不要放弃,说不少学校都有录音棚,咱们尽可试试,“只要你们别太懒”。非常遗憾,亲爱的大波,咱们偏偏就是一群懒逼。

借着酒劲,我们在排练房捣鼓了一个多钟头。门外的雨凶狠异常,却又断断续续,骤然响起的劈啪声在大波恣意堆砌的噪音墙中飘忽不定,悦耳得令人赞叹。不得不说,吉他还是大波来搞更好,起码这块digitech RP55对他来说更合适点。此效果器是陈瑶送我的生日礼物。所以她老的手风琴也不错,尽管在一片电音浊流中有点过于清新脱俗了。我曾建议陈瑶搞搞电琴,后者立马小脸紧绷:“你懂个屁,电子手风琴还能叫手风琴吗,我看叫噪音传感器还差不多。”就是这样,在某些方面她老倔强得离谱。正玩得兴起,大波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电音论坛有套鼓搁在零号楼地下室,现在腾地方,得挪走。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于是我们就去挪鼓。这还是上次搞活动存在那儿的,取了几次愣是不开门,眼下大雨倾盆你却无可奈何。大鼓、定音鼓、小军鼓、枝枝杈杈,非全员出动不足以搞定,如此一来,大家倒也心平气和了。步入雨帘时,大波将我们的嬉皮笑脸斥之为奴性。他说的太对,我们也只好笑得更加欢畅,恰如此刻飞坠而下的肥大雨点。

地下室嘛,除了放放东西,也就是练练拳跳跳舞了。大一时我就在这儿学过跆拳道,当然,被坑了二百多块钱。无数次,我梦到自己打爆体育系那帮丫挺的,可惜他们早早毕了业。走廊七拐八绕,空间挺宽敞却莫名压抑,还有气味,实在不敢恭维。路过舞蹈大厅时,里面人头攒动,只扫了一眼,我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bachata”。扛着鼓出来,神使鬼差地,我又凑到门口瞄了一眼。等陈瑶过来催我快走时,鄙人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一身身健美打扮的舞蹈爱好者们席地而坐,璀璨灯光的最中央如你所料是一男一女。女的理所当然——是沈老师,白背心黑长裤,体态轻盈,而又柔软得如一抹阳光。男的嘛,个子瘦高,黑T黑裤白袜子,高鼻薄唇,脸色惨白。那张中分头下无论何时都紧绷着的一张脸,除了艺术学院十五号和大太监魏忠贤外,谁也不配拥有。而诚如绝大多数历史书所告诉我们的,魏忠贤早死他娘了。他们在做动作分解,简单说,男士是个稻草人,被女士拨拨转转,每拨一次,后者还要环视四周对莘莘学子们强调几句。不可避免地,那柔软的胴体要在十五号身上磨蹭,包括汗津津的乳沟和圆滚滚的屁股。“好哇,”陈瑶抬腿就是一脚,“我说你看啥呢。”“看啥呢,看啥呢。”大波也凑了过来。“她,”我扬扬下巴,顿了顿——嗓子眼有种说不出的干涩——只好又顿了顿,“就是那个选修课的老娘们儿。”“哪个?”“艺术赏析课啊,地下丝绒粉那个,就你们学院的。”“噢,”大波甩甩湿漉漉的狗毛,“快走走走,看个屁啊。”“谁啊?”强忍陈瑶的暴虐,我近乎挣扎着问。“副院长吧好像。”大波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周日天晴得可怕,一早起来瞥到那抹蓝时,我就开始头晕目眩。但陈若男心情很好,于是依她老之见,我们仨还是兴致盎然地游了趟东郊的沉香湖。还他妈是骑行,光这一去一回就得俩钟头,小姑娘实在是浪漫得过了头。沉香湖呢,托校团委的福,之前我也有幸去过一次。西北风冷飕飕的,湖面都结了冰,而我们装模作样地在大堤上捡垃圾,完了还傻逼兮兮地跟旅游局的什么科长合了个影。这种遭遇可以说永生难忘了。同所有的名胜古迹一样,沉香湖也有个女眷投湖的廉价传说,灵感多半来自于九十年代的《故事会》。在此之前它一直叫东湖。众所周知东湖是历史上平河泛滥的产物,虽然后者眼下还没我的双人床宽。八十年代修了堤,筑了坝,通过蓄水放水,这个五平方公里的水洼才得以免于干涸。据说此湖盛产莲藕和大鲤鱼,所以值此时节湖面上难免花团锦簇,鲤鱼嘛,应该也有,只是暂时肉眼还无从觉察。这一上午满头大汗的,也就坐了趟游艇,东奔奔西窜窜,想下艇摘莲蓬还得另外加钱。午饭依陈瑶建议,我们在大堤往东两公里找了家小店。几盘饺子,一条鱼,还算物美价廉,起码比大堤上要实惠得多。饭间陈若男问我是不是见过她妈了。太过突然,搞得我差点被鱼刺卡住。“你咋知道?”我笑着瞥了眼陈瑶。“那就是咯?”她也看看姐姐,又转向我,“那我妈咋说的?”

我哪知道令堂咋说的?得知面前的女人是陈瑶她妈,我登时就傻了眼。扫了扫微波荡漾的水面,又瞧了瞧四下乱窜的疯狂英语爱好者,再收回目光时,我只是咧嘴笑了笑。我是想说点什么来着,但彼时彼刻无论说什么都难免让人一身鸡皮疙瘩。陈瑶攥住我的手说:“这就是严林。”女人抬头看看我,好半晌亮晶晶的嘴唇才勾出一抹笑,她说:“哦。”可能是鞋跟优势,她妈比陈瑶高了小半头,一身幽香清冽低沉。又可能是夕阳的缘故,那光滑如玉的脸上依旧红彤彤的,我也搞不懂适才的面红耳赤是否尚未褪去。还有那头蓬松的酒红色发髻,实在是红得厉害,以至于偏分纹路下的头皮都白得耀眼——老实说,让人忍不住想去挠一挠。问了问我的籍贯和专业后,她就邀请我共进晚餐。可能是的,因为她问我:“晚饭还没吃吧?”但陈瑶拒绝了,她说马上协会有个聚餐,推不掉。说这话时,她小手汗津津的,钳子般把我死死攥住。于是我只能点了点头。她妈笑着说:“那就下次吧,我手头也有事儿,都得赶啊。”通往校门口的路上,除了问问录音棚,陈瑶再没一句话。她妈问啥录音棚,我就把录音的事儿说了说。哦了一声后,她妈表示年轻人有爱好挺不错的,接着再次问了问我的籍贯。我只好又回答了一遍,完了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平海话,虽然不太正宗。“咱也在平海呆过十来年。”她颧骨略高,眉毛细长,鼻子小巧挺立如姐妹俩,银色耳坠在残阳和浅笑中闪闪发光。值得一提的是,陈瑶她妈开一辆奥迪A6,临走的最后一句话是:走了。

沉香湖最有名的还是湖畔的几个庙,据说可追溯到隋唐时期。当然,追溯什么的都是扯淡,搪塞的无非是个重建的尴尬。转了一圈儿,这个楼那个阁的,目测建筑年龄顶多二十来年。打河神庙出来,我们仨便踏上了归途。没办法,杨刚来电话说四点半还有个三人篮球赛誓师大会,“想拿奖金就别错过”。就这么个玩意儿搞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原本我们打算绕过湖东,沿大堤从北面出去,不想生生被一堆建筑材料挡住了去路。透过绿荫,屎黄色的塔吊和灰蒙蒙的防护网像是倒插在蓝天上,清晰得令人目颤。“忒没素质。”陈若男说。我和陈瑶表示赞同,但要想打此过,光有素质可不成,你得下车步行。于是在钢管水泥和白灰砂石中,我们跋涉了百十来米。陈若男问这建的是啥,我说女厕所,她不信:“哪有这么大的女厕所?”陈瑶白我一眼:“肯定是什么酒店了。”非常遗憾,还真让她给蒙对了。历经重重艰难险阻,在蓝色围栏旁,我们看到了巨大的钢架标识:假得离谱的电脑概念图和土得掉渣的侧翻3D字体。即便被雨水冲得发白,那几个字还是针一样刺目——宏达大酒店。“这也有宏达啊。”我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正拔地而起的建筑。天真的很蓝,没有一缕云。“宏达咋了,子午路不就有一个?我可没少去。”陈若男皱着小鼻子,颇为不屑。“哥还没去过呢。”我笑了笑,看看妹妹,又瞧瞧姐姐。“走吧,”陈瑶蹬上车,“一个破酒店有啥好说的。”她说的对。

到学校已四点出头,陈氏姐妹回家,我直奔宿舍换衣服。呆逼们早等得不耐烦,见我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通肮脏下流的调侃。等赶到东操场,乌泱泱的青年才俊们已把护栏外的树荫掠得一丝不剩,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令人惊讶而又理所当然地,艺术学院的几位仁兄也在。十五号难得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李俊奇乐呵呵的,似是说了句什么,但周围叽叽喳喳,我也没听清。操着港台腔的赛事负责人近五点才到,在此之前我们已在俩体育老师要求下列队站了十来分钟。在大家的抗议下,胖子下令先开箱,每人发了一瓶佳得乐。之后就是漫长的讲话,什么百事体育精神,唧唧歪歪的,我也听不大懂。一瓶水下肚,负责人才谈到了正事,他宣布这次比赛共有六十四支参赛队伍,每队四或五人,将划分为八个小组进行积分赛,每组前四名晋级。复赛自然是淘汰赛,三十二强,十六强,八强,四强……我仿佛看到一条通天的阶梯,每层都由人民币铺成,而我噔噔噔便麻利地爬到了云端,令人赞叹。

等点完名、抽完签已近五点半,李俊奇喊打球,我也不好推辞。呆逼们兴奋得像每人裤裆下都爬了个光屁股女人,自然也涌到了球场上。十五号依旧刁钻,但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很刁钻。十一个球,你来我往,战了好几轮,那是分外欢畅。后来场边有个女声说:“林林好样的!”我一扭头,竟看到了牛秀琴。是的,确实是牛秀琴。她上身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下身是条中长牛仔裙,秀发干练地盘在脑后,以至于显得脸有点大。没准儿是我的错觉,又或许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她身旁站着个大胸女,虽然带点婴儿肥,脸还是小巧玲珑,据我估计应该是李俊奇的女朋友。极有可能,她无辜地挺着大奶的样子在西湖老乡会上我便领教过了。当然,这种事无关紧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牛秀琴说她到平阳来办点事儿,顺道帮个忙,完了又问:“你们都认识啊?”

尽管不清楚这个“你们”具体指谁,我还是笑了笑。

“咱们啊,”牛秀琴拍拍李俊奇,又搭上十五号的肩膀,“可都是老乡,俊奇是422的,陈晨(音),嗯,是我上司的孩儿。”

十五号依旧走得不紧不慢,唯一的反应是耸了耸肩。于是牛秀琴的手就滑了下来。她咂咂嘴,反而笑得愈发灿烂,甚至挽住了我的胳膊:“这林林啊,得管我叫老姨,血浓于水的亲老姨。”

我不知道怎么个亲法,只能继续傻笑。

“靠,”李俊奇捣捣我,“那你不得管我叫叔?”这下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呵呵呵的,令人惊讶。连十五号都扭过脸来,说:“那就快点儿,直接走吧。”

“不用洗洗?”

“到哪儿不能洗啊。”十五号有些不耐烦,但他的平海话确实很溜。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思啥时候抽身离去,却似乎一直没有机会。更糟糕的是,“亲老姨”像是记性不太好,挽上我胳膊后便再也不松开。我汗津津地夹在这帮亲爱的老乡里,走过东操场长长的甬道,迈过三角区缤纷的石子路,又穿过教学楼下潮涌的人流,最后莫名其妙地抵达了校门口。牛秀琴这才赐予了我自由,她表示要不是有急事儿,晚上怎么也得一起吃个饭。完了她管我要手机号,我说:“上次留过了呀。”“瞧我这记性,”她拍拍脑袋,一阵哈哈哈后,突然又问,“咦,咋不见你女朋友呢?”就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历尽艰辛,我们总算把牛秀琴送了到停车场,她戴上墨镜说:“都回去吧。”傍晚明亮的暖风中并没有人掉头回去,所以我也不能。她把车钥匙递给上司的孩儿,然后坐到了副驾驶位。接下来,汽车发动、转弯、调头。就在它驶出停车场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这辆七代雅阁有点眼熟。是的,光芒万丈的夕阳余晖中,车屁股后的一溜儿赫然是XX6k975。我挠挠脊梁,觉得是时候回去洗个澡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