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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38-43)作者:气功大师

2022-07-21 09: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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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

作者:气功大师
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三十八章

活塞还是夺冠了,悬念不大,却依旧令呆逼们无比失望。大家老觉得这节不行还有下一节,这场不行还有下一场,再不济也得扳回一局吧。于是湖人便在殷切期盼中一路滑进了湖底。墨菲定律!马龙和佩顿不提,科比争勇斗狠又频频哑火,奥尼尔前几场尚能撑撑门面,到第五场终究被双塔按住脑袋一通猛揍。这球输得无话可说,伤病啦状态啦都是些唬人的借口,脆弱得不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抹微笑。总决赛MVP颁给了亲爱的昌西,而最抢眼的当属本华莱士,虽然后者的最佳防守球员三连冠折戟于步行者的阿泰斯特。四十一分钟内,大本钟砍下了18分和22个篮板,其中有可怖的10个前场板,外加3个抓篮补扣。开场仅十八秒他就造了大鲨鱼两次犯规,到下半场更是完全控制了内线,搞得禅师在场边顿足苦笑也无计可施。这就导致了一种很尴尬的局面:湖人的大败固然让人心如刀绞,但本华莱士在活塞球迷的尖叫声中又难免升腾为呆逼们眼里的一颗新星。

百事三人篮球赛也同样尴尬。按最初的策划,比赛要在周末进行,据某体育老师透露,“连拉拉队都请了”,“就是要搞得盛大、正规、热闹”。不料报名人数太多,组织者又没把好关,小组赛的车轮战在所难免,而这离期末考也没剩几天,比赛周期必须压缩——除非你想在空旷寂寥的校园里打决赛。由此可见,正确评估青少年对金钱的热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受该失误影响,我们不得不在周二、周四、周五的晚上于东操场矢志把人烤糊的路灯下各战了一场。结果还凑合,两胜一负,这一负也是打成17平后罚球失误所致。总体来看,各参赛队水平参差不齐,对我等来说砍瓜切菜怕是多数。当然,吹牛逼要不得,据我所知,这次比赛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就有七八个人。周六、周日风轻云淡——换句话说就是热得要死,我们又在大太阳下战了四场。一场比赛十分钟不能算长,但加上暂停罚球争执补时,加上赛前热身和公布成绩,这一忙活起码一个多钟头。所幸四场比赛都出奇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们便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出线。六胜一负,共积十三分。

关于战绩,呆逼们调侃说菜瓜都分到了我们组。杨刚不同意,他说:“李阙如那个菜瓜就不在咱们组嘛。”这话就有点心胸狭隘言过其实了。哪怕李阙如真的是个菜瓜,他也不在正式参赛名单里嘛。虽然过去的几场比赛他一场不拉,但据我估计,多半都是提供后勤服务了。没准正是因为他老的支持,艺术学院的老熟人们才得以成功晋级。当然,成绩不错,七战全胜,拿了满点十四分。真是令人惊讶。而我之所以知道,自然是李俊奇友情相告。几乎每场比赛后,他都要屁颠屁颠地跑来互通成绩,然后说:“干得好!加油啊!”在周日下午干燥得几乎能烫伤人脸的暖风中,他摇着手里的佳得乐,兴奋地叫道:“复赛该不会碰着吧,咱们?”大喉结汗津津的,玻璃篮板又白得耀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艘吃苦耐劳的沙漠之舟。于是我说:“难说。”十五号也坐在不远的树荫下——核对完成绩前谁也不能离开——他往这边瞅了好几眼,叼在嘴角的软中华使那张扬的头颅看起来像只冒烟的夜壶。于是我又笑了笑说:“很有可能。”此时此刻,我恐怕要再次发自内心地赞美金钱了。官宦子弟就是有钱,为了这个三人篮球赛,这帮人统一整了身耐克队服——连李阙如都发了一套。后者的背上印上了汉字“李阙如”,一如十五号的背上印上了“陈晨”。

晚上母亲没来电话,我只好给她打了过去。好半晌才接,声音慵懒。问她咋了,母亲说有点累,睡了一觉。“还没吃饭?”“没呢,”她笑笑,“正打算起来。”“咋了嘛?”我吸了吸鼻子。“没事儿,兴许着了凉,有点小感冒。”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语调一转:“哎,平海晚报你看了没?”当然看了。事实上我一连看了好几期,直到周六下午才在文化版里发现了“评剧往事”专栏。署名自然是张凤兰,还配了张黑白照,宽檐帽,白衬衣,发丝轻垂脸颊,即便在一团铅印马赛克里也那么光彩夺目。专栏第一期写的是评剧的起源和演变,从莲花落子到唐山落子再到奉天落子,从《小姑贤》到《蓝桥会》再到《樊梨花骂城》,从崔家班、赵家班到庆春班社再到永盛合班,直至天津三杰流派纷呈,直至白玉霜初登上海滩,《海棠红》轰动大江南北,值此评剧的发展也算是抵达了顶峰。老实说,打小耳熏目染,哪怕戏一句不会唱,这些事囫囵半片还是知道一些。然而当洋洋洒洒的铅块字携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时,我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直跳。母亲行文质朴散淡,时而轻快狡黠,时而厚重悲怆,还真有点汪曾祺的意思。虽然读过她不少文章,甚至一度引以模板来练习高考作文,我还是大呼一声:“写得太好了!”“呸,”母亲的愉悦就如同这湖面上的苍茫月光,“这么夸张,还要不要脸呀你?”

这一阵母亲忙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巡演刚结束,这边厢艺术学校就提上了日程,“也幸亏团里有你郑伯伯顶着”。教育局、劳动局、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哪哪材料都不可或缺,哪哪官虎吏狼都不好打发。除了政府许可,这校舍修葺、师资力量也都是棘手的大问题。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差不多了”,我真不知道“差不多”是差多少。莜金燕评剧学校也就有个破破烂烂的三层教学楼,了不起加上两个篮球场、一个学生伙房。是的,伙房,两间漆成屎黄色的平房而已,多半是耳熟能详的门卫老婆兼大厨。更可怕的是学校连个宿舍楼都没有,以前都是在教室里就地打通铺,后来学生少了,“寝室”也就自己跑出来了。“甭管咋地,总得有个正经睡觉的地方”,还有教学楼,免不了一通大修。教师更不用说,评剧老师还好找,毕竟有姥爷的人脉在(上次去教育厅备案母亲就顺带着见了两个平阳本地的腕儿,意向还说得过去),那些个艺术老师可就让人头疼了。但凡有点资历的,肯定不会来,这全招成年轻人吧,也说不过去。上周母亲就说要来平阳一趟,到师大联络联络,找找熟人摸摸底。世事艰难啊,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你管好自个儿就行了,”母亲忠告,“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今年要拿不住奖学金啊,看咋跟你爸交代。”

必须承认,奖学金这事还真不好说。本学期专业课拢共开了十二门,需要考试的就有九门,快他妈赶上初、高中了。毫无办法,教学评估的福利需要安安静静地享受。这一连两周都在划重点,剩下的也就是上上自习,修为还是要看个人嘛。显而易见,等着我们的是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大学生活如果有什么事关学习的精华,全都浓缩在这儿了——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便是一例。半个月前房地产课就换了个新老师,说是李老师生病,劳她代课。真应了杨刚所言,我们再没见过小李,起码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例目睹到小李的相关报告。李老师不是人间蒸发,就是拍屁股走人了。贺老师依旧堂堂正正,指点起江山来大伙儿都得俯首贴耳,谁让民商两大件是必修中的必修课呢。值得一提的是,周四晚上老贺拉我们在她办公室开了个会。“我们”有点不确切,应该说是老贺的研究生和我,咱也就被逼无奈打打酱油。根据会议精神,《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是个大型课题,涉及私法、产权和政府管制的方方面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立足平阳本地实践,以案例为材料,分析私法和公法在产权不明晰的情况下对土地交易的影响。关于我,老贺说是个本科生,“在物权法方面有点思考”。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当然,无关紧要,根本没人关心。这个会的唯一亮点,我认为是,该项目“开题太晚”,“经费也刚下来”,“材料搜集可以在考试后进行,相关讨论研究就要等到下学期了”。

其实我很好奇李阙如如何看待老贺的新对象,毕竟后者在姓上都不过关。奇怪的是,那张散发着郁金香味儿的名片我竟没丢掉,而是插到了床头的书架上。上周六比赛后,在通往烧烤摊的途中,我有幸撞见了老贺和梁致远。前者衬衣白裙,像只飞蛾;后者斑点polo白色长裤,宛若瓢虫。残阳在西边天空还留条尾巴,夜风微醺,蛙叫虫鸣,两人走出家门,妄图在游人接踵的西湖畔打打野食。这么说有点夸张,他们只是走在西侧甬道上,目的地是不是西湖我还真不清楚,至于是不是打野食更是与我无关。梁致远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假装没瞅见老贺的呆逼们也不得不停下来问候师长。当然,这声问候还是颇有收获的,毕竟老贺红脸微笑的样子可不多见。梁致远问我们干啥去。我说吃饭。他说现在还没吃饭啊。我说是的。他扶扶眼镜,似是还想说点什么,我们已大步流星地跟他们说了拜拜。其实我倒真想听听他能说点什么。一路上,乃至贯穿整个饭局的,除了女人、篮球,就是这对新人了。大家都夸师太思想开明,不愧是教育界的典范。梁致远么,呆逼们质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也不晓得他跟我是什么关系。非常抱歉。

淘汰赛在周五傍晚拉开了帷幕。与我等对阵的是化工系的老熟人,很熟,知根知底,可以说自打踏上X大球场就跟他们混在一块了。夕阳血一样红,于是我们就打了一场血战。比分焦灼,群情激昂,近两年的情谊也无法阻止大家脸红脖子粗。在比赛前所未有地中断了两次后,杨刚的一记超远两分终结了它。名额有限,毫无办法,竞争就是这么残酷。令人惊讶的是,周六上午我们竟迎来了艺术学院的老伙计。虽然周五赛后便已知晓,但当他们沐浴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不能说不可思议,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感觉有点夸张。清风拂面,还算凉爽,于是他们的白色耐克队服便瑟瑟发抖,看起来很有士气。观众也不少,还有拿着单词本的傻逼,这样一来就有些黑云压城的味道了。热身时,李俊奇笑嘻嘻地跑来说:“呆会儿老乡可别留情面,大伙儿要动真格的!”那就只好动真格的了。

不想陈晨开场就一个两分,之后利用我方失误接连两次突破,打了个四比零。这火力够猛。我等奋勇直追,却收效甚微,比赛进入八分钟时还落后四分。今天除了杨刚太软,最大的问题恐怕还出在联防上。两队阵容太过相似,都俩大前一控卫,机动性强,一个配合失误就会漏人。所以仅有的一次暂停后,我队开始人人盯防。陈晨突破不成,拉出去放两分,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我只好一巴掌呼了过去,可以说我使出了吃奶的劲,搂住皮球时就像拍在了奶子上。如你所料,非常不好意思,咚地一声巨响,皮球弹飞,老乡捂脸倒地。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比赛只好中断。李阙如后勤服务很好,虽然有数个女孩伺候,还不轮到他老忙活。而李俊奇依旧没能得到上场机会,因为陈晨堵上鼻孔后便王者归来。这货戴着护膝护臂,脑袋上绷着头带,这会儿又肿着鼻子塞上了卫生纸,实在有点莫名搞笑。于是我就笑了笑,我说:“没事儿吧?”陈晨没说话,而是直接发球。大概是嗅到了血腥味,杨刚这逼总算睡醒了,当下就贡献了一个抢断。我三分线外接球,来了一记后仰跳投。皮球应声入网,刷地,非常悦耳。接下来,在同一个位置我故技重施。老乡步步紧逼,张牙舞爪,却也无可奈何。至此,双方打成15平。还剩几十秒,顶多两三轮进攻。出乎意料,陈晨接球后突进又拉出,选择了投两分。理所当然,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可以说相当可惜。我就比较稳妥了,抓板拉出后突破上篮得手,还造了个犯规。即便群众聒噪,罚球还是小菜一碟,再次稳赚一分。对方仍然得到了一次进攻机会,陈晨接球就投,却被手疾眼快的我一巴掌扇了下来。没办法,球太直,太仓促。几乎与此同时,终场哨响起。皮球再次落到老乡手里时,他咚地一声把它砸到了地上。后者只好再次弹起,很高,哪怕在胜利的欢呼中也有点过于张扬了。“这哥们儿风度欠佳啊。”李俊奇走来时我说。他笑笑,冲我拱了拱拳,说:“恭喜恭喜。”

然而周日上午的四分之一决赛,我又见到了李俊奇,还有她的大胸女友。两人和陈瑶站在一起,我从场边经过时,他捅捅我说:“加油啊,老乡!”比赛至此总算出现了拉拉队,应该是些大一女孩,怎么说呢,很自信吧。所以别无选择,这场球我们也打得很自信。对方身体条件不错,又高又壮的,可惜在战术安排上有点糙,说到底还是缺乏经验。我方开场跳球便得手,一路领先至终场,对抗是激烈了些,但比赛结果毫无悬念。赛后待遇我还是很享受的,陈瑶又是递纸巾又是递水,连李俊奇都递上了一根软中华。出于老乡情谊,我就不客气地接了过去。一番客套话后,他问我下午有啥安排。虽然搞不懂这厮意欲何为,但我下午还真没啥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无非是复习、排练或者找录音棚。于是我说:“咋?要请客啊?”“靠,”李俊奇的笑声太像冯巩了,“还真让你给说对了,陈晨请客KTV,老乡一块儿说说话啊,联络联络情谊。”舞台我没少上,KTV还真没去过几次,与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我对这套声响系统的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卡拉OK时代。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和陈晨联络什么鸟情谊啊,有点夸张了。“喝酒免不了,”李俊奇捅捅我,“昨天把人虐得那么惨,怎么也得罚酒三杯吧?有点心理准备哟。”我看看陈瑶,真不知说点什么好。“放心,有兄弟呢,”这货又捅了捅我,然后面向陈瑶,“你也去呗,美女。”

同我一样,陈瑶也不大想去,她说得回趟家。大胸女就问:“现在回家?”我告诉他们我女朋友家就在平阳。于是他们说:“那啥时候不能回,非得这会儿?”这个我可说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到陈瑶身上,多半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些母女矛盾。对一个准单亲家庭来说,这种事并不稀奇。别的不说,西湖畔的面红耳赤至今历历在目。那次忍了半天,我还是问了问陈瑶到底咋回事。好半晌她都没吱声,最后给我一拳说:“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也不知道问问。”我就又问了问,回答我的是:“以后再告诉你。”她眼眸闪烁,如垂柳下的湖水般波光粼粼。然而下午李俊奇来电话时,陈瑶还是决定与我同行,她说:“不去白不去,起码得看着你啊,喝多了咋办?”一如约定,李俊奇和大胸女坐在报栏旁的凉亭里。前者喝着罐装可乐,老远就笑眯眯的;后者穿了个吊带,胸看起来就更大了。“靠,够快啊你俩。”老乡让来一根软中华,永远这么客气。打假山上下来,天就更热了。大太阳牛逼哄哄,路人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像是烤箱里的肉排。“去哪儿啊?”我吐个烟圈儿,抹了抹汗。

“到了就知道了。”

“东家呢?”我又抹了抹汗。

“包厢里等着呢呗。”

“靠。”这下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再次抹了抹汗。

我知道用不着打的,但实在没想到校门口等着我们的是一辆捷豹XJ8L。对车我不太熟,平常也不关心,不过今年三月份捷豹进军中国市场的消息你就是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而这辆黑色皇家加长版多半是进口货,起码目前该车型尚未在我国正式上市。李俊奇主动要求坐前面,于是我便和两位女士坐到了后面。司机是个女的,挺年轻,衬衣西裤白手套。这身装扮如同车里的宽敞和凉爽一样,让我本能地一惊。李俊奇笑着说:“久等了。”司机说:“没事儿。”声音轻巧利索,但并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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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免捐)

得知目的地是平阳大厦时,我又是本能地一惊,乃至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不光我,大家好像都无话可说,除了李俊奇会偶尔回过头来喷两句。据他介绍,大胸女在艺术学院读研二,明年毕业。后者挺挺胸说是的,完了又补充一句:“你们乐队很牛,啥时候还有演出啊?”刚想说点什么,陈瑶就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噢。”我回答她。到达目的地时近两点,捷豹一直开到了大厦正门口。中央公园郁郁葱葱、鸟语花香,除了马路太宽,这大自然的嚣张气焰都快赶上我们位于荒郊野外的X大东区了。而高耸入云的平阳大厦如此真真切切地屹立于眼前,多少让我的膀胱有点压力。这个柱状物造型非常奇特,应该相当全面地体现了我校园林学院前院长郭晟的奇特脑回路:底座是八角形,中间是圆形,临近顶端时又突然鼓起一个大龟头。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平阳大厦建于1997年,222米,共58层,以8层为界,下面是商铺,上面是酒店。商铺自然高大上,几乎全省的奢侈品专卖店都在这里了;酒店嘛,正是所谓“白金六星”的平阳大酒店。以上信息承蒙因特网、陈瑶,包括李俊奇和他的大胸女友友情提供。在大堂招待带领下,穿梭于也不知道什么长毛地毯上时,李俊奇说:“一楼几个茶点铺都不错,星巴克啦、罗多伦啦都有,前段时间开了个什么日本料理,也不错!”虽然搞不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除了点头我好像也别无选择。平阳大酒店有两部专属电梯,外加一部刷卡式VIP电梯,李俊奇掏出磁卡刷了刷,后者便直接把我们送到了57层。有点神奇。

打电梯出来,倒不是什么富丽堂皇震惊了我,而是头顶隔三岔五、雨丝般下垂的巨大水晶灯。老实说,我有点胆战心惊,生怕它们会星星点点地坠下来把我等砸个半死。两男一女查验了李俊奇的白金卡后才放行,这种酒店怕是世上少有。招待们三三两两,男的礼服,女的旗袍,植物般点缀在红褐相间的木质走廊里。温柔饱和的灯光使他们的脸看起来有点圆滑,像一颗颗在溪流下冲刷了几百年的鹅卵石。走到前台时,夏天带给我的汗水已完全凝固下来。但李俊奇并没有上前询问,而是给陈晨打了个电话。身侧凹凸不平的墙上镶着两只硕大的孔雀标本,左侧孔雀的尾巴指向一块伞状的石头,上书三个字,还盖个红戳。颇费了一番功夫,我才发现草书写的是“平河会”,至于红戳,不好意思,文化有限识不得。很快,在招待带领下我们步向包间,而陈晨将像个深闺淑女那样扫榻相迎。当然,如你所料,该淑女忘了学习一件事——怎么笑。这老乡开了门就往回走,一句话也没有。直到在乌龟壳般的沙发上坐定,他才说:“坐啊。”他用的是平海话。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还不知道敢不敢坐下来呢。我和陈瑶分享了一个乌龟壳,李俊奇和大胸女分享了另一个乌龟壳,我们中央还躺着一个更大的乌龟壳。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一块表,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里还有小半杯红酒。陈晨抓起来,闷上一大口,半晌才说:“喝什么,随便点。”这下变成了普通话。据我目测他的鼻子也没啥问题。

我让大胸女点,大胸女让陈瑶点,陈瑶又让我点。看了看价目表,又看了看李俊奇,我说:“来支青岛得了。”“靠,”李俊奇夺过价目表,“给谁省呢,还是我点吧。”然而东家并没有给他机会——“行了,行了,”陈晨抬头面向招待,“就XO吧,轩尼诗。”“你俩呢?”他指的是两位女士。“不知道啊。”大胸女撇撇嘴,挺了挺胸。陈瑶瞥我一眼,没说话。“把我那瓶大拉菲拿过来吧,再来两个大果盘。”就在招待拉住门把手时,这老乡又说:“还有半盒大卫杜夫,一起拿过来。”说完这句话,他便放下酒杯,瘫到了沙发上。很显然,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点过于消耗体力了。女经理过来时终于打开了点歌系统——说来奇怪,大家好像都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一个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东拉西扯(比如李俊奇,一个劲给我吹老崔怎么怎么牛逼),竟没一个人想着唱歌。仨招待跑了两趟才把东西上齐了。女经理紧随第二波招待而来,进门第一句话是:“都不见你来啊。”很亲切,笑容如簌簌掉落的花粉。“我倒是想来。”陈晨依旧瘫在沙发上。“哟,咋地,你伯伯还能吃了你?”这句是平海话,相当地道。我不由多瞅了她两眼。此人大概三四十岁,白衬衣西装裤,鹅蛋脸俏生生的,微黄卷发非常短——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女性留这么短的发型,除了尼姑。身材还不错,不太高吧,也有腰有屁股。这会儿趴在液晶显示器上,臀部更是圆滚滚的,分外惹眼。于是李俊奇啪地在上面来了一巴掌。“王八蛋,当女朋友的面也敢这样,再你妈乱来,老娘找李红旗削死你个龟儿子!”她对着李俊奇就是两巴掌,再大力点兴许能把后者的背给拍直了。李俊奇呵呵呵的,大胸女倒完全无所谓,已经对着触摸屏点起歌来。

如此精彩的好戏也只是吸引东家瞟了两眼,然后他坐起来,点上了一支雪茄。我猜这就是“大卫杜夫”。很快,他把烟盒推了过来,但我指指喉咙谢绝了。陈晨也没说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玩起手里的打火机来。这个火机倒很一般,也不是啥牌子,几十块钱吧,跟我之前的一款挺像。“开喝吧?”他把火机揣兜里,摆开三个矮脚杯,随后就拎起了那瓶轩尼诗。李俊奇还在呵呵呵,拽着女经理的手,喉结都一上一下的。“行了,你鸡巴还喝不喝?”陈晨不满地撇了下脑袋。于是李俊奇就不再呵呵呵了,他也摆上三个矮脚杯,拧开了冰水桶。“就着冰水喝,”这货满脸通红,笑意尚未褪去,“味道更纯正。”女经理也是红霞满面,整理了好半晌衣服,然后说:“咦,刚那谁说你带了个大美女过来,人嘞?”陈晨没搭茬,而是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切。”女经理在陈晨肩上扇了一巴掌就扭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屁股似是肥了些许。就在陈晨把酒杯推过来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他左手腕上有两道暗红色的疤痕,“丫”字开口又河流般地交汇到了一起。搞不好为什么,我眼皮不受控制地就跳了一下。白兰地我也喝过,在小舅那儿、在大学城饭店、在平海的那些平价酒店里,但轩尼诗XO还是第一(次)喝。学着两人的方法尝了尝,也没品出什么好来。入口甜、酸,后来有点苦,接下来就是辣,黏糊糊地在喉咙里裹上一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醇厚吧。当然,我得承认,并不比青岛差。而此时陈瑶扭过脸来:“给你挑了好几首歌儿,一会儿好好唱。”

陈瑶很喜欢迪伦的《手鼓先生》,于是我只好唱《手鼓先生》。喝点小酒,感觉刚好,可以说相当自我陶醉。一曲即将结束时,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陈晨打身后的一个巨型乌龟壳里走了出来。说实话,之前我一直以为是装饰,没想到竟然别有洞天。他背心松垮垮地耷拉着,挨沙发坐下就闷了一口酒。大胸女说:“陈晨你有啥拿手的,我给你点。”“你们唱吧,”他又闷一口,犹豫了下,“你看着点呗。”在陈瑶唱王菲时,这厮再次进入了乌龟壳。这真是一种令人惊讶的设计,你以为是装饰,其实是个厕所或者其他的什么。当然,厕所的可能性不大,除非老乡有尿频的毛病。等陈晨再出来(他已进进出出好几次也说不定),我已经续上了两次酒。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越喝越有味道。我甚至主动跟东家碰了一杯。他抿了口冰水,一饮而尽,只是脸上那星星点点的汗珠令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李俊奇唱完《假行僧》(冯巩般嘹亮,璀璨的驴鸣),陈晨又起身向乌龟壳走去。实在忍无可忍,我只好问问前者乌龟壳背后是个啥。“衣帽间?谁知道,靠啊。”李俊奇续上酒,又开始猛吹崔健。这逼中毒太深,除非开颅取脑怕已无可挽救。一曲Tom Waits后,在膀胱的逼迫下,在李俊奇的指点和我的直觉探索下,鄙人成功地摸到卫生间并打开了门。如你所料,那是另一个巨型乌龟壳。如果非要说是一口锅,我也不会有太大意见。锅里却精致得令人惊讶,洗面池、淋浴、造型奇特的马桶,浴巾、睡袍,连洗漱用品都是爱马仕的——如果它真的生产这类东西的话。马桶正上方裱着一幅梵高的《星空》,淡蓝和浅黄色漩涡直晕人眼。这恐怕就别有用心了,正常人在排泄时实在不应该思考太过扭曲的东西,包括一些视觉上的形而上引导。出于健康考虑,印象派哪怕用来擦屁股,也不该糊在厕所的墙上。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你所见,这泡尿太过漫长,以至于我的思绪有点天马行空。当尿们开始沿着马眼无力地往下滴落时,我突然就听到一种摩擦声。或者说撞击声更为恰当,比如桌腿不够平整,再比如桌沿蹭在墙上。一瞬间我意识到声响来自隔壁,也就是“谁知道”的“衣帽间”。甩完尿液后,神使鬼差地,我隔着马桶把耳朵贴到了墙上。原本我只想试着凑过去而已,可它自己就死死贴了上去。很凉,很爽,真的有撞击声,而且响亮了许多。几乎电光石火间,一幅交媾图就打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但我还是觉得过于夸张了,何况除了“撞击声”再无其他声响。冲完水,看到洗面台上大“H”标识的洗手液时,我一把就给手腕粗的透明瓶盖拽了下来。这是小学自然课就学到的声音传播原理,我也搞不懂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实践劲头。简直一阵风似地,我便倒骑在马桶上隔着大瓶盖把耳朵凑了过去。确实是撞击声,很有节奏,此外,还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同样很有节奏。当下我头发就竖了起来,虽然这头毛碎从来也没趴下去过。十来秒的适应期后,我搜索到了更丰富的声响,比如男性的喘息声,比如肉体的拍击声。前者断断续续,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后者厚实低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肥硕的肉屁股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所思所想,隔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啪”,伴着女人的轻哼,接连又是两声“啪”。“这大屁股。”是的,陈晨喘着粗气说——一字一顿,跟拿小刀硬剜出来似的,想听不清楚都难。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也许并没有,反正这会儿连呻吟声都消失不见。或许我也该推开乌龟壳,回到美妙的酒精和音乐中去了。

然而毫无征兆,随着“嘭”的一声响,撞击开始变得疯狂,厚实的啪啪声也响亮密集了许多。女人“啊啊”两声,又低了下去,似是呜咽,却又几不可闻。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不多久,撞击总算停了下来。“还不是湿了?”确实是我那老乡忧郁而冷漠的声音。可搞不好为什么,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上面也脱了。”伴着“啪”的一声,他又说。我这才意识到这逼用的是平海话。条件反射般,华联的浅黄色肥臀、刚刚的女经理、甚至篮球场旁张罗着止鼻血的女孩们一股脑地蜂拥而出。摩挲声,木头的咯吱声,然后墙壁“咚”地一声闷响,只剩下男女的喘息。女人说了句什么,很低——但确确实实说了,我不由想到冬日清晨一张嘴就冒出来的白烟。之后隔壁就安静下来,漫长而干枯,据我估计起码有一分钟。相应地,脖子的僵硬感立马就跑了出来,李俊奇的歌声也忽地嘹亮起来。很熟悉的旋律,Lou Reed的《I'll Be Your Mirror》,真是不敢置信,哪怕这货有点五音不全。在我犹豫着是否离开时,墙上突然响起一阵摩擦声。等我贴上大瓶盖,撞击声又再次响起,一点也不客气。还有呜呜声,四处躲闪,忽又变成低喘和轻哼。女人的呻吟很近,那一丝丝婉转的气流透过钢筋混凝土,透过高级木材和瓷砖,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摩擦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攀上了撞击的节奏——毫无疑问,女人靠在墙上。陈晨肯定站在她大开的两腿之间,神经病似地挺动着胯部,甚至把玩着两个奶子。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而轩尼诗的醇厚正化作一团团热气在筋骨血脉间四下飞窜。就这么持续了一阵,撞击声越发猛烈起来。女人压抑的闷哼在墙壁的摩擦中逐渐高亢,乃至最后只剩下了哈气声。伴着几声密集而张扬的咚咚响,陈晨的喘息兀地清晰了许多,仿佛就黏在墙上。“骚屄!干死你个大骚屄!”气流的末端,几个字痉挛着滚出喉头,潮湿而尖利,听起来简直像老鼠叫。

近乎挣扎着,我掀开锅盖,回到了卡拉OK的甜蜜抚慰中。大胸女也不知在唱一首什么歌,逼逼叨叨的。她把室内仅有的仨人当作观众,手舞足蹈得不亦乐乎。吊带下的大胸在忽明忽暗中轻轻跳跃,像两只被禁锢的气球,而它们必然,必然,憧憬着飞到天上去。李俊奇说,你可真能拉,该不会来痔疮了吧?他翘着光脚,红光满面,嘴里还叼了根大卫杜夫。陈瑶问我没事吧,完了就抱怨好几首歌都切过去了,想唱你自个儿选去吧。陈晨却一直没有出来,令人惊讶。我尝试着去搜索乌龟壳后的动静,理所当然,一无所获。猛灌了半杯冰水后,我笑着捣了李俊奇一拳,问陈晨在屋里干啥。“靠,”他咳嗽两声,“谁鸡巴知道,有人请客就行。”这么说着,他也往“衣帽间”瞅了一眼。“谁鸡巴知道,”他又说,与此同时扬了扬手里的雪茄,“你咋不来一根?”接下来,陈瑶唱了首《Pissing In The River》,拿腔拿调,很有味道。李俊奇又唱了遍《假行僧》,还非要拉着我合唱,令人无比蛋疼。直到郭富城那傻逼在显示器上蹦出来,大胸女才开始喊陈晨。接连两三声后,他才应了一声,依旧没出来。他不唱自然有人唱,比如李俊奇,这逼在明明暗暗中扭动着身子,冲我直招手:对你爱爱爱爱不完。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非常不幸,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块石头铬在胸口,又像误食了几两巴豆全身虚脱飘飘欲仙。墙上满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鹅卵石上点缀着看起来像蜡烛的灯,窗帘、帷幔、屏风宛若死气沉沉的水草。我这才惊觉大家坐在一个池塘里。

陈晨出来时,我们四个人正对着果盘狂啃。音响里的伴奏在大快朵颐间变得空灵。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还能吃下去一些东西。“咋不唱了?”他虽然没有大汗淋漓,但起码也是油光发亮。“等你呢呗。”大胸女挺挺胸。于是陈晨就跑去唱了一首歌——选了好半天,周璇的《永远的微笑》。还凑合,比陈瑶是差了点,不过还能听。衣帽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唱完这首,他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趴到触摸屏上捣鼓了好一阵。当然,我等并未再次欣赏到此人美妙的歌喉——打小乌龟壳上站起来,他两个跨步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大乌龟壳上。稳住屁股后,陈晨做的第一件事是闷光了杯里的酒。咕咚一声,很响。完了他给每个人都续上了一点,直到瓶子见底。“得喝完,”老乡又是咕咚一声,他显然忘了XO的正确喝法,“还有那瓶大拉菲。”陈瑶瞅我一眼,笑了笑。她俩还真没喝多少,倒是我跟李俊奇各消灭了小半杯。大胸女唆了个樱桃,嗯嗯两声后问陈晨刚才干啥去了。她声音娇滴滴的——过于娇滴滴。东家并未搭腔,而是向李俊奇要烟,并顺手给我撂了一根。“管得宽,机密电话也要打到你眼前啊,”李俊奇搂住女朋友的腰,“晚饭吃点啥呢,搞定了再回学校。”大胸女说不如吃料理,于是李俊奇就邀我和陈瑶同去。陈瑶没表态,除了建议唱完歌再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老今天有点蔫,不知是来事儿了,还是因为我们身处这池塘之中。“可以尝尝看,”陈晨垂头弹着烟灰,“挺不错哩。”他用的是平海话,叼上烟后瞥了我一眼,又迅速滑到了陈瑶身上。陈瑶笑笑说好。我捏着软中华,搞不懂是先抽烟呢,还是先喝光矮脚杯里的酒。抑或先灌杯冰水?我感到内里火辣辣地一阵翻涌,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而出。

幸运的是什么也没喷出来,烟我抽完了,酒抿了一口后便没再动。陈晨又进了趟乌龟壳,很快就踱了出来。李俊奇光着脊梁,再次演绎了一遍《假行僧》。这逼那么瘦,肌肉倒不错,不知道是否踢球的都这样。如厕归来,陈晨就瘫到沙发上,慢慢地喝完了他的轩尼诗。整个过程中腿抖得像开着拖拉机。“再唱唱呗。”他建议。于是我就站了起来,就这一瞬间,忽地就瞥见他左胳膊上的抓痕。还有腋下,一道道的,像是一个排的蜗牛刚打上面犁过。临走,陈晨把玩着手里的表说:“老乡啊,平常就该多来往。”他甚至笑了笑,真是令人惊讶。这种笑我说不好,有点拘谨,像只受惊的兔子。在李俊奇的哈哈哈中,我没说话,却不自觉地留意着衣帽间里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这个生命中已经逝去的下午,我在卫生间里所听到的都是错觉。路过前台,我又看到了女经理。她撅着圆屁股俯在吧台上,问我们玩得好不好。李俊奇说不好,她巴掌就扬了起来。癫痫发作一般,亲爱的老乡就又开始哈哈哈了。进到电梯里,一种莫名的激动突然就毫无防备地袭来,我不由攥住了陈瑶的手。外面阳光依旧灿烂,博爱而有力地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感觉舒服了许多。或许,是空调房里的气味太过凝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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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三人篮球赛我等终究没能夺冠。换句话说即,一万块人民币像鸭子一样飞走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只鸭子从来也没煮熟过——能干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恶霸挺进决赛,已完全超乎了大家的预料。那真是艰苦卓绝的一战,论身高,论技巧,论战术,他们起码都略胜一筹。我方一路落后,狠拼硬磨,直至最后一分钟人品大爆发,愣是打出了个八比二的小高潮,奇迹般地完成了反超。这种事毫无办法。同样毫无办法的是,在周四晚上的体育馆二楼,面对另一支篮球专业的恶霸,我们遗憾败北。后一支的实力未必强过前一支,所以也只能理解为老天爷从中作梗了。不甘心在所难免——一如球馆惨白的灯光,一如黑压压的人群中闪亮的发夹,一如呆逼们在终场哨吹响时沉默的汗水——所有这些,大概都会镌刻在2004年的夏天吧。好在亚军也有奖金五千块,从校门口的农行兑出来,无论功劳大小,正好一人一千。请系里边吃饭自然免不了,这帮狗娘养的,个个血盆大口、嗷嗷待哺,哪怕已被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折磨得不成人形。

说到折磨,谁也不能幸免。划完重点就是上自习,没日没夜,这一学期欠下的债头昏脑胀也得补回来。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哪怕划完重点,我等所面对的依旧是文山文海;第二,图书馆、教学楼——只要能塞人的地方——哪哪都座无虚席,除非六点钟前起床,想找个清净地儿比登天还难。由此可见,选修课不用考试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这种原则上送学分的课,除非碰上怪胎没人会为难你。然而“怪胎”俩字不会刻到脑门上,事实上有不少好老师都是怪胎,所以还是勤勤勉勉最重要,拿学分冒险不值当。比如艺术赏析课的考核作业,我可是参考了三篇有关波普主义和极简主义的乐评才得以搞定。其中还有陈瑶的一半功劳,此学霸无论干什么都得心应手,由不得你不佩服。基本上每天,慢悠悠地吃完早饭后,我和陈瑶都会跑小树林里看书——除了碍眼的垃圾多了点,那还真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当然,在她老看来,我也是个垃圾。多亏了树木葱郁环境清幽,不然我“早被一脚踢出去了”。

没准就是决赛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陈瑶打小树林西侧窜出来时,神使鬼差地,竟碰到了白毛衣。她脚蹬一双白色坡跟凉鞋,把碎石路踩得噔噔响。速度不能说快,但也着实不慢,起码那身圆领休闲白T和宝石蓝牛仔热裤下的胴体生动地传达出了一种动态之美。确切说就是,乳房在行进中波涛汹涌,白生生的大腿于斑驳而婆娑的树荫下直晃人眼。还有那双没穿丝袜的脚,丹蔻点点,你看一眼尚可,要是多瞧几眼,难免眼花缭乱。何况也不会有人给你时间去仔细地打量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比如陈瑶,冷不丁地就在我腰眼上捅了一下。于是我就嗷地叫了一声。有点奇怪的叫声,沈老师只好瞥了我一眼。我猜是的。虽然她戴了副大蛤蟆镜,但蓬松发髻下的小脸确实朝我们侧了侧。别无选择,我立马笑了笑。她竟也朝我们笑了笑,娇艳欲滴的樱唇轻轻一弯。于是我就叫了声“沈老师”,半秒后又蹦出了个“好”。她愣了下,很快樱唇再次一弯,乃至停下脚步说:“你好,你们好。”“吃了没?”紧跟着她问。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得有个两秒钟我才应了声:“还没呢。”“那就快吃饭去。”她笑得更灿烂了,眼睑下浮起两只卧蚕,贝齿都亮晶晶的。就我发愣的片刻,白毛衣就再次迈动脚步,走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便出现在我们面前,Polo衫运动短裤网球鞋——总之就是你所熟悉的那种中年中产的经典休闲造型,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其实我早该看到他,但不知为何现在才看到,于是此人就通过放慢脚步来提醒我们不要残忍地忽略他。他甚至打量了我一眼,那冷不丁的眼神分外熟悉。“走呗,”陈瑶一本书扇过来,“笑得还真是甜啊。”我只好走,边笑边走。不想中年男人叫住了我——或者我们。他说:“哎。”我们就回过了头。男人个头还行,一米七五靠上,有点壮,啤酒肚不能说小吧,但也算不上大。于是他两手操裤兜里挺了挺肚子——这下条纹肚皮壮观了些许:“干什么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事实上,我有点发懵。陈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没吭声。“她是你老师?”这应该是个疑问句,但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哦。”我说。“没事儿。”这货扬扬国字脸,用一只戴着腕表的手抹了抹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鹰钩鼻和平头顶端的美人角很是惹眼。“没事儿了。”他抬头望望悬铃木树冠,冲我们摆摆手,转身离去。整个过程中沈老师都没回头,甚至连款款玉步都没有任何停顿。所以如你所料,小平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神经病。”陈瑶评价道。她说得太对了。

有句老话叫忙里偷闲得几回。这复习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倒越是放松,连傍晚打球都成了惯例。不光我们,全校学生都这副德行,乃至每天下午四点钟以后篮球场就会人满为患。这劲头实在有点躁狂症的意思。只是平阳大酒店一别,我等再没见过十五号。该老乡对篮球的热情似乎在那场八分之一决赛里被耗了个精光。关于此,杨刚推测,没准陈晨对篮球的热爱就是那泡喷涌而出的鼻血。有些道理。李俊奇倒是偶尔会跑去东操场踢球,一身国米,驴一样兴奋。每次他都要站在草坪上,隔着铁栅栏,仰起脖子冲我们一声长鸣。决赛后的周五傍晚,他甚至翻过栅栏,来到亲切的红蓝塑胶球场上,同我们叙了叙篮球情谊。他先是祝贺我等夺得了亚军,又愤愤不平地表示体育系那帮哥们儿也就仗着身体壮,“真要论技术,他们可不行”。兴许也有些道理,至少听起来很悦耳。极其自然而又匪夷所思地,我问他:“这几天咋不见陈晨?”“熬夜看球呗,”李俊奇不假思索地说,“这会儿大概就在吃饭,今晚可是半决赛啊,希腊对捷克。”他指的是欧洲杯。我真没想到十五号爱好如此广泛,于是就叫了一声:“靠。”李俊奇抹抹汗,大喉结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吐了个“靠”出来。

上周日傍晚,在平阳大厦正门口,沐浴着燥热而舒爽的阳光时,李俊奇也是这么说的。因为陈瑶决定回学校,什么星巴克、德川家啦,她毫无兴趣。“一体式vip卡啊,”老乡强调,“不吃白不吃。”他真的很热情。但陈瑶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脸色都有点惨白。“身体不太舒服,”我冲大胸女眨了眨眼,又转向李俊奇,“改天吧。”“走呗。”大胸女笑笑,一把捞住了她的男朋友。于是后者就叹了口气。这回可没有什么捷豹什么皇家什么加长版了,东家的安排实在有待改进,兴许他真的喝蒙了呢。当然,我和陈瑶更愿意在鸟语花香里走一走。弯弯绕绕地,在中央公园里地奔了几里地后,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这会儿陈瑶脸色好多了。“胃不疼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陈瑶白我一眼,只是切了一声。那个傍晚车厢空旷,阳光鲜活,空气里灌满了绿色的风,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令我昏昏欲睡。恍惚中不断有人上下车,等我再睁开眼,身边已挤满了人肉。“你可真能睡。”陈瑶捣捣我。片刻后,她问李俊奇啥来头。我便如实相告。“看不出来啊,”她说,“人还挺和蔼的么。”我表示赞同。“那个什么陈晨呢?”她又问。“平阳市市长的侄子,”我吸吸鼻子,“他爹是平海文体局的。”搞不好为什么,我真不愿意谈起这个人。陈瑶大概也一样,她轻叹口气,捏捏我的手,便把头撇向了窗外。很快,她又扭过脸来:“一会儿吃点啥呢?”

1912年,南孙班成立于天津,领班孙凤鸣,主演孙凤令。这是第一支招收和培养女演员的评剧班社,后来的一些着名女演员,像白玉霜、花莲舫、李金顺等都出身于此。二十年代,因国内形势风起云涌,南孙班只得北上东北,在铁路沿线的经济发达地区活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很多班社南下,南孙班也不例外,光在平海就小憩了两年。之后的历史众所周知,南孙班重返天津卫,改名歧山剧社。几年后,白玉霜使歧山剧社名扬天下。少有人知的是,三当家孙凤济和部分台班子在平海扎了根,当刘派、爱派和白派欣欣向荣之时,小城里也涌现出了一批像花岳翎、莜兰花、莜蓉花等优秀女演员。莜金燕便师从花岳翎,其“音域宽、音质纯,共鸣好,嗓音甜”,“在唱腔上又吸收了京、豫等剧种的营养”,兼容并蓄,刚柔相济,与沈阳的花淑兰并称成为“南北花腔”。这就是南花派的由来。“我的外祖父母,”母亲写道,“就是南花派的一员。”此即上周日的“评剧往事”。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老实说,要不是涉及曾祖父母,还真有点民国白话小说的味道。这个专栏也不知多少人会看。

我是九点多吃完饭才溜达到报亭拿的平海晚报。在此之前,应陈瑶要求,我们把大波哥几个喊出来一起吃了个饭。雷打不动,依旧是驴肉火锅。这种事毫无办法——当陈瑶问“一会儿吃点啥呢”,驴肉火锅多半跑不了。味道挺不错,就是党参、枸杞补料太多,看着就上火。难得地,在威逼利诱下我又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瓶啤酒。当大波叫嚷着再来时,哥们儿真顶不住了。正是此时,母亲来了电话,我瞄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左右。“正吃饭呢,这么吵。”她说。

“是啊。”我走出门外,站到了镇政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路灯昏黄,像甩在夜色中的一团陈年浆糊。

“复习得咋样啦?”

“还行吧,我觉得还行。”

“行不行得看结果,”母亲轻叹口气,“反正有你贺老师盯着,你也瞒不了我。”

我还真没料到这茬,不由也叹了口气。母亲却置若罔闻,她说:“你奶奶在呢,跟你奶奶说两句?”

根本没容我反应,奶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说:“正吃饭呢?”

“哦。”

“吃饭好,”奶奶说,“没喝酒吧?”

“没。”

“可别跟你爸一样。”

“我爸咋了?我爸呢?”

“沙发上躺着呢,”奶奶说,“你小舅刚把他送回来,恨死个人,我说啊,还送啥送,让他躺那小茅屋里,谁也别管他!”

奶奶的义愤填膺你可以想象。我甚至听到了父亲的哼声,进而眼前就浮现出在沙发上兀自摊开的油亮肚皮。其实父亲酒品还行,从没闹过事(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的缘故),这年龄上来了,更是倒头便睡。“谁也别管他!”奶奶又说,“管他干啥!”

正当我不知说点什么好时,母亲接过了电话:“听见了吧?你也好好复习,没几天了。”

虽然“没几天了”,为了录音的事,我和大波还是往师大跑了一趟。现在要不谈拢,等人放假了,更没戏。依旧是Livehouse老板介绍的熟人——音乐系的一个学生,卷毛黑框眼镜,瘦得可怜,这卖相比起大波来要差得远啦。他叔叔在师大音乐系管器材,当然也包括录音室。如果支付一定报酬的话(比如五千),眼前的胖子表示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也符合有偿利用的原则”。“问题是,”他吐了口痰,“你们的作品是否健康,符不符合教育部对大学生思想教育的引导,有没有一些反动黄色消极下流的东西,这,出了事儿是要担责的,我得把把关。”虽然此人舌头短,说起话来有种唾沫在口腔里拼命奔逃的感觉,我和大波商量后还是决定提交一些歌词供他“把把关”。这下胖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又兴奋地吐了口痰,再抬起脑袋时笑了笑:“咦,你们学校的录音室那才叫好嘞,咋地,借不来?”这个我也问过大波,他说,别想,没戏。至于为何没戏,他甚至不屑于谈一谈。说起来,大波的劲头真是无人可挡。哪怕再有一年毕业,此音乐系高材生依旧没心没肺地跟我们瞎混。而他的同学们,据我所知,都去参加了一个叫什么超级男声还是超级女声的节目,整天瞎逼蛋疼在网上和教学楼前拉票。老实说,比牛皮癣强不到哪儿去。

考试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一连几天,呆逼们整宿整宿地挑灯夜读,连脸都熏黑了不少。我等痛苦了四天半,陈瑶却只是痛苦了短短三天,老天爷从不讲公平。好在考完那天晚上,我跟陈瑶好好温存了一把。某种程度上讲,发泄即是治愈。为了更好地发泄或者治愈,我找了家中档宾馆,起码那里有空调房。事后点上一支红梅,还没抽两口,就被陈瑶一把夺了去。她翻个身,挺了挺娇嫩小巧的乳房说:“我也来两口。”她也确实只抽了两口,然后就剧烈咳嗽起来,相应地,乳房也开始剧烈抖动。要不是怕她老把床单给点了,这种壮观景象我能一直欣赏下去。好半晌,陈瑶才在我的笑声中平静下来。她捋捋头发,抹抹泪,直挺挺地躺着,也没说话。那小脸火一样红。“咋了嘛?”我摸了摸那对肆意绽放的乳房。还是没反应。“嘿!”我真的吓了一跳,一把给陈瑶捞了过来。这下她总算笑了,软软地瘫在我身上,于是笑声就在我身上流淌。等我一支烟抽完,她才冷不丁地揪下我一根胸毛说:“如果我妈请你吃饭,你去不去?”如你所知,我根本没得选。何况吃饭嘛,总归是占人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午饭选在一家老市区的特色餐厅,叫什么熊也,听名字都阴阳怪气的。陈瑶她妈要开车来接,被陈瑶拒绝了,所以我们只好打的过去。陈瑶对这一带很熟,在她的指挥下,的哥总算找到了地方。 不可避免地,我对学霸的佩服之情又增添了几分。该餐厅位于某条商业街的后院,还是二楼,装潢嘛,格局不大,温馨雅致,总之挺舒服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书架,还有个人肉点唱机——虽然只是个钢琴加小提琴。当陈若男告诉我这里没有菜单,只能自己点时,我只能更加惊讶了。得承认,她妈挺时髦,换母亲来多半是些川菜了、海鲜了,再不就是烧烤。没有办法。坐下没多久,陈瑶她妈就进来了。我赶紧站起来,她笑笑让我坐下,并解释说刚出去打了个电话。她穿了身百褶连身裙,上面白色,在肩头斜斜地打了个大蝴蝶结,下面斑斑点点、花团锦簇,不知是枫叶还是什么花骨朵。这身装扮很年轻,于此刻浑厚浓重的餐厅里更是显得花枝招展。在陈若男帮助下,我给自己点了个炸猪排。不得不说,味道很不错,虽然我拢共也就吃过两次猪排。陈瑶她妈很健谈,光这家店的来历都能掰饬十来分钟。当猪排上来时,她总算把话头转移到了正事上。其实我认为有些话不宜在餐桌上说,但她还是都问了。这真问了,也就没什么了。像父母的基本情况、健康状况、工作,甚至爷爷奶奶,她一项没落,有点过于夸张了。整个就餐过程,陈若男的活泼变本加厉,于是陈瑶就越发显得寡言少语。老实说,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陈瑶她妈对母亲很感兴趣,后半程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后者身上。对我来说也多少愉悦了一些——关于母亲,我总愿意说点什么。提到跑剧团时,她说她好像看过那个《花为媒新编》的报道,“反响确实很不错,有空也要瞅瞅”。谈到艺术学校时,她从豌豆腊肠上抬起头来,伸了个大拇指:“你妈厉害,不是一般人。”她保养得很不错,皮肤白皙紧俏,酒红色长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和薄嘴唇一样,天生带着股说不出的锋利。得知母亲以前是四中老师时,她有些惊讶,问当初咋没留校。这个我可说不好。于是她说“四中是个好学校”,完了又摇头苦笑道:”这下海啊,要强得多,老守着一个铁饭碗真能把人坑死。”这些怕就是经验之谈了,听陈瑶说回陕西之前她妈一直在平海做公务员。饭后陈若男要跟我和陈瑶走,被她妈一把拉了回去。临走,她妈说:“我这正忙着,走不开,有空啊,得请你到家里坐坐。”至此,这顿饭也就宣告结束了,并没有少一块肉。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排练房玩。大波吩咐着要录音,结果也没联系上人。不管是卷毛学生还是他那肥头大耳的叔叔,随着暑假的到来,一溜烟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学校马上要封闭,我等四五个人总不能挤到一个房间里,这在外面租房也是笔不小的开销。陈瑶说她暑假里要到澳洲亲戚家待两周,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我能说什么呢,我说:“Good luck!”如你所见,在可预料的时光里,日子正在变得局促、无聊,甚至令人憎恶。有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还没想好。她说:“那你就慢慢想吧。”然而根本没容我想,第二天上午老贺就来了个电话,当头便问我在哪,然后让我到她家吃饭。别无选择,我只好接受邀请,去吃饭。X大住宿区我还真没去过几次,难免一通好找。所幸在电话指挥下,我终于在十二点之前成功抵达了老贺家。值得一提的是,李阙如在楼下接我,他挠了挠正在日益成型的鸡巴毛说:“幸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明天来,我兴许就在哪个海滩上了。”我搞不懂他这么说是鸡巴什么意思。所以除了一声“靠”,我什么也没说。

老贺做了好几个菜,厨艺竟难得地不错。她问我味道咋样,我拍马屁说比校宾馆的强一点。说完这话,我就红了脸,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夸张呀。出乎意料的是,李阙如也吃得津津有味,还要时不时地彪两句英语。在老贺的强烈抗议下,后者才闭上了嘴,当然,是说话的嘴。饭毕,老贺就把李阙如打发了出去,哪怕他一百个不情愿。接下来自然就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了。她问我咋不回家,呆学校很好玩啊。我说正打算回去呢。“正好,”她说,“给你安排个实习,律所或法院你来挑。”这就有点夸张了,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于是老贺说:“那我给你挑,就法院吧,先了解了解程序,律所实习往后放放。”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实在无话可说。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跟梁致远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次在校门口有幸见到了梁致远的车,多半是来找老贺,可惜没逮到正行。又开了罐啤酒后,神使鬼差地,我问:“梁总还好吧?”之后奇迹就出现了。老贺的眼突然变得很圆,紧接着一口水从她嘴里喷射而出,足足有两米远,蔚为壮观。这让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坐在老贺的沙发上,正在和她说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老贺甩甩手上的水,笑了笑:“既然是实习,那实习报告就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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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对平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当时法院大楼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空气中悬浮着丙烯酸酯的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我看看前面,审判席那么遥远,我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搞笑的语调控诉着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北方小城的官方语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而这次,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审判长,等着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里总是含着一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还不错。少的是个沈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见面十分钟后,他就开始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过几次。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对此,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不一样”。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识。”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高院执行局那个?”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李国安挺有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前段时间那个执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说服了,她说服啥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好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你还嫩了点儿。”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不过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老贺效率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除了手酸臂疼,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平突飞猛进。”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父。”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生在平海中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也是X大的,就你们平海本地人”。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的打算。显而易见,不管跟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挨打就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郑欢欢竟然直接过来要人了。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饭。你还别说,食堂的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就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不等我抬头,她就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小董笑笑,说咋。女人说:“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小董说靠,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她敲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这话就像包子里裹了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于是郑欢欢就说:“这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等号。

其实郑欢欢长得还行,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黑白无常强得多。所以理所当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人如其名,新师父很欢,啥话题都能聊。起初还围绕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谆教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无遗。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郁症啦——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别磨磨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郑欢欢怂恿我喊小董过来斗地主。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当然,老贺的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令我惊讶的是,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三后,她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当年,知道不,李国安就是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上一个撸管。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遗憾的是,多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贺所说,基层法院忙得要死,中级法院闲得蛋疼,“累不着你的”。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这扯起蛋来也是了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可惜平河滩再无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还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紧张和欢愉都在挖沙船的轰鸣中消逝不见。游泳的事儿母亲自然不知情。事实上2000年后,二刚作为一个负面典型从未离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着每年淹死十来个人的传统,令人钦佩。

王伟超就没有暑假的烦恼。这位兢兢业业的钢厂子弟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游手好闲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时地耗在值班室里打麻将。“累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着哈欠说。毫无疑问,这逼又胖了,尽管他不忘吹嘘自己如何积极地投身于特钢社区的全民篮球健身活动中。“过一阵就是总决赛,别忘了来看。”他仰头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脸,“这可是大型赛事,不比那啥奥运会世锦赛差。”看来这个“连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体活动还算丰富,真是托了陈书记的福。按理说电工的工作很清闲,除非遇到非正常状态,无奈钢厂最近抓生产正风气,“干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陈建业这个龟孙子”。回来十几天,我拢共见过王伟超两次,一次是捣台球,一次是在平河游泳。炫目的光晕中,他把自己摊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观,又像一块巨大的泡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冲着眼前的油光肚皮一头扎下去。

篮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六七点,我都会到御家花园附近的二职高打球。现在的小孩太猛,别看细胳膊细腿儿,个子蹿得飞快,花样还多,真真地艺不惊人死不罢休,几天下来鄙人可以说颇受启发。值得一提的是,莜金燕评剧学校离二职高不远,打篮球场向北望去就能看到那个破败的三层教学楼和屎黄色的绞车。前几天我去过一次,学生宿舍楼已经开建,母亲说手头紧,只能先盖两层,况且“生源咋样还不好说”。按奶奶的说法,投资人“跟在屁股后头撵,你妈就是不理人”。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这年头还有愿意投资戏曲教育的高人,没准脑袋被驴踢了吧。教学楼也在修缮中,整个楼顶得重新上料加固,母亲说这个有艺术教育专项基金补贴,“不是事儿”。而位于文化综合大楼的办公室五月份就搬了进去,打平阳回来的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领略了一番。官僚资本确实气派,远看像个鸽子窝,近看果然是个鸽子窝,只是由穹顶铺延而下的钢化玻璃有点不伦不类。剧团办公室在三楼,一个大型会议室,一个健身房,两个办公室,还有一个母亲的临时卧室,带有淋浴。
会议室大而无当,估计也没用过几次;健身房搁了两台跑步机、一台拉力训练器,进门右侧是个乒乓球台,大家伙儿到这儿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练练毯子功了;卧室狭小整洁,一桌一床一沙发一衣柜,说是应急,顶多睡睡午休。当然,扑鼻一股母亲特有的馨香。

这十来天,我可没少往剧团跑。倒不是鄙人良心发现突然萌生了对传统戏曲的热爱,而是每天实习都要路过老商业街路口。多亏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然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绝缘于红星剧场里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几次,下午场观众还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戏多少是冲着空调茶水来的恐怕不好说。其实打五月份以来外演邀约应接不暇,可这大热天的,鞍马劳顿不说,有些演出条件实在一般,剧团推了不少。《花为媒新编》的剧本还在磨合,母亲笑言不打造个精品誓不罢休,“完了再攒几个本,就等新演员们登场喽”。郑向东可谓剧场里的一道亮丽风景,黑布鞋,钥匙链,叮叮当当,一阵风似的。每次我过来,他都很高兴,那焗了油的黑发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传统戏曲终于后继有人了。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轻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惭地渲染自己对戏曲的兴趣。张凤棠气色不错,也不知跟她的驴脸琴师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她老让我带陆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带带你弟弟,你这高高壮壮的,他那整天钻网吧打游戏,真是把人恨死!”打游戏?不止吧,我在剧团碰到陆宏峰两回,一回来拿钥匙,一回躲在员工办公室上黄网。这“小屄蛋子儿”反应神速,手一抖就切了个窗口,连我都自叹不如。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怪,谁让天这么热呢。“还不好意思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不用上班啊?”“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踢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年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到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

平海中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可能性。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觉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本都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环附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不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头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轻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护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郑欢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郑欢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我还是出了岔子。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竟亲自杀上门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XX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郑欢欢负责的,不等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你们落哪儿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也不是自我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放一张法官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她教育我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哎我说,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话说得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是X大的(郑欢欢也是X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女人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周丽云走后,郑欢欢说她儿子也是X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儿子能有多大?“继子,她——”郑欢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丈夫的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省师大的,”好半晌郑欢欢又说,“大有来头。”“啥?”“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色。“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声,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起了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上网啊,那个啥,QQ?”“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说不好为什么,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兰凤兰!”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就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我只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

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你烦不烦?”母亲的声音。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来。有多久呢,我也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对什么时候冲过终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止了,啪啪两声,吐唾沫的声音——“太难闻。”母亲说。“来吧来吧,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之后母亲或许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你看我行不行!”父亲喘息粗重。“你小点声。”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喘息。“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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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随便啊。”我回答她。“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着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总库容124.5亿m3,总装机150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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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对此,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就城西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溜了出来。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的,这个病啊——”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型大花坛溜达了一圈儿。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

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

原省师大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个人爱好:无。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王伟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然后门就开了。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咋了?”她撩撩头发。“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你吃了没?”母亲问我。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一直在减肥。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风得了。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 正打算迎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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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就补了一刀。“还没死,再给它一下!”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抖。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从气管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有点神奇。很快,噗地一声,泡泡爆了。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死了吧?吓死个人!”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她边走边冲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费!吓死个人!”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噔响。“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拾。”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我迅速扭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在树杈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今天的并无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母亲放下东西就走了。她说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都不好说”。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回来。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题。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不就杀只鸡嘛”。结果如你所见,接连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她,明明是鸡逞能。于是大家都笑了,在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大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至于陆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张凤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啥时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可得多谢谢二姐。”小舅妈眨眨眼。

“谢啊,当然谢,”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林林说吧,你想要啥,能负担得起姨就给你买!”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显得分外惹眼。然而除了闹个大红脸,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得问问我妈。”几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房。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想往平阳去!”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母亲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而表姐之所以“一门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在青海还是新疆,总之风吹草低见牛羊,穷,这会儿人在平阳服役,转不转业还未可知。“你姨不太愿意,这敏敏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奶奶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然而老天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法律不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小舅妈让我喊父亲吃饭,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懒就懒吧,我佯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我只好继续拨,很快,再次被挂断。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正是此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说:“别打了,打个屁!”顺风而来,分外响亮。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父亲。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你妈还没过来?”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关于蒋婶的身材,奶奶曾说这媳妇儿脸吃得跟红白花儿一样,整个人白胖胖的,“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烧的”。对此父亲表示,这有啥好,老母猪一样,凤兰那样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点。说这话时,父亲坐在我对面,强忍着,我才没一口水喷他脸上。至于箔子,我当然还是给老赵家送了去。虽然回来后,奶奶怪我办事拖拉,送个东西都快一个钟头。玄关并没有那双常被母亲埋怨臭气熏人的皮凉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回来没。“啥回来?”奶奶没好气,“吃罢晌午饭你爹才上鱼塘,回来干啥?”我禁不住瘫到沙发上,长吐了口气。“咋了?”越过老花镜,奶奶扭脸瞅了我一眼。“太热。”深吸一口气后,我告诉她。

那天父亲下去后,我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白灰已在背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层。当时我想的是,能有根烟抽该多好。楼道里不时咚咚作响,那些脚步声五花八门,却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嚣。往老赵家门口瞄了几眼,我终究还是一口气爬上了顶楼。那里有风,但炙热。阳光生生罩下来,暴戾而齐整。门檐下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我用脚使劲搓了搓,它依旧纹丝不动,真是令人惊讶。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份一览无余的燥热让人忍无可忍时,我才掂起箔子缓缓下了楼。蒋婶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但毫无疑问地散着股海飞丝的味道。见我上门,她有些惊讶,乃至愣了好几秒。于是我就递上了箔子。“看你奶奶,都说过不要了,也不嫌烦一天。”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近乎本能地,我在屋里环扫视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儿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起我的背心,继而在上面弹了弹。我没搭理她,反问:“XX不在家?”“去他姥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几天了都。”搞不好为什么,她这个眼神让我十分生气,以至于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进来坐啊,”她收起箔子,“喝点啥,瞧你那一身汗。”“不坐了。”我转身向外走。“咋了你,这么急?”我也不知道咋了,事实上直到抓住门把手我都没能想好说辞。拧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暑气像是柔软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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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剧往事》专栏当然还在连载,这一连几期讲的都是平海评剧的发展,确切说即南孙班如何在本地剧团和各路梆子的围剿中存活下来,乃至兼容并蓄地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本期写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县三等县长的故事。据我估计,真实性已不可考,恐怕传奇成分更多点。母亲文笔老道而不失幽默,种种画卷浮于眼前,绘声绘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张地笑出声来。“行了行了,吃饭了,”母亲端上一盘凉拌黄瓜,皱皱眉,“瞧你那傻样儿,不像那谁家的憨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个脑瘫患者,打小绑在椅子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对年少的我们而言,此人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开裆裤里那条黑粗长的肉棍。他流着口水挺着鸡巴的模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构成了呆逼们关于成长的所有想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媳妇儿。”父亲一摇一摆地打洗澡间出来,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亲没看父亲,而是在沙发腿上踢了一脚,“赶紧洗手,喊你奶奶出来。”

我立马丢下报纸站了起来。父亲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进厨房端饭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慢点儿,”她笑笑,“这么大个人了,端个饭你急啥。”憨兵和他妈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也不能说“知道”,应该说“听说过”,这种事儿多半是居心叵测的诟谇谣诼,虽然九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至今我记得从呆逼们嘴里听到那个神秘兮兮的笑话时巨锤夯在心脏上的力度。

饭间父亲嫌凉拌苦瓜太苦,母亲撇撇嘴说历来大厨动嘴不动手。于是父亲笑笑说下次让他来。甚至,他讨好地问母亲:“今儿个没去游泳?”游个屁啊,也就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母亲去过两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锅饺子汤,而是VIP卡有人送,不去白不去。何况奶奶是反对母亲去游泳的,父亲也开玩笑(或许只是拍马屁)说母亲这身材不适合去公共游泳池。而哪怕去了,母亲也顶多在浅水区泡泡,她声称自己怕水,“学了几十年也没学会”。应景的是,就着啤酒,父亲很快讲起了刚结婚那会儿他带母亲到村北二道闸学游泳的事儿。当然,老生常谈,可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了。无非是,乌漆麻黑,母亲白得像块玉,“你说你这半夜三更来和白天来有啥区别”?这一说不要紧,倒勾起了奶奶的怀旧病。“以前多好啊,到处绿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现在?”她老长叹口气,给了我一肘。

后来父亲问母亲喝酒不,她点点头,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就这一刹那,我发现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脱了两个。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父亲竟然也发现了。倒完酒后,他说:“咦,你指甲咋坏了?”母亲仰头欲饮,嗯了一声,眼眸大睁又旋即闭上。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个家庭主妇,要事在身,这玩意儿留不住。”奶奶表示赞同,但她不是面向母亲而是面向我:“这啥指甲不方便,还不好看,花花绿绿的,鬼一样。”当然,母亲的只是素色指甲。“家庭主妇咋了,”父亲也闷了一杯,“我掏钱给你做。”“本来就不想做,经不住劝才试了试,还把我往沟里带啊?”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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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聒噪了半个月,奥运会总算来了。当然,它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顶多给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无足轻重的消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至一种畅快排汗的效果。有时候在法庭上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奥运捷报,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为夸张的是,连烟鬼儿老黄都关心起国家的体育事业来。一次在厕所门口,我碰到了老黄,他边拉裤链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也许是语速太快,也许是含混不清,总之我没听懂。于是我请求老黄再重复一遍。他夹住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拿、几、枚、金、牌、啦?”如你所见,大家都着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两天我都会往剧团跑一趟,偶尔看演出,更多的则是在办公室上网。跟家里的拨号比,这百兆光纤还真不是盖的,下个片那速度飕飕的。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片”都是正常电影,下毛片我还没那个胆,撑死翻翻黄色网页罢了。电脑呢,平常也是闲着,剧团里来人也就聊聊QQ打打纸牌。这陆宏峰倒成了常客,好几次我见他在这儿打《传奇》,聚精会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键盘上。我说挺会玩儿啊,他红了脸:“帮同学练级,随便耍耍。”记得杜丽夺冠那天,我到母亲办公室时,电脑开着,空无一人。屏保是那个珊瑚礁和鱼,一个泡泡不断地放大,看起来非常愚蠢。刚想叫声妈,陆宏峰从卧室走了出来。这有点让人惊讶,于是我问他干啥去了。“大号,急,真憋不住了。”他挠挠头,挪挪脚,脸涨得通红——也有可能是太黑。我这才发现,这位小表弟的色号和陆永平已相差无几。

到二职高打球时,我会尽量拉上王伟超,这胖子确实需要动动了。不过这逼不光是肥,也壮,打起球来效果惊人——活生生一辆人肉坦克。每次打完球,王伟超都会邀请我吃烧烤,我确实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毕竟大家都囊中羞涩。他刚买了辆摩托车,因为“赌场失意,不能全赔光了”。就这一阵,王伟超到过家里两次,有次母亲恰好在,就留他吃饭。如你所料,虽然身宽体胖不同于往昔,死皮赖脸的功夫倒是一点没变——这货果然留了下来,一个劲地夸张老师做的菜好吃,说什么张老师还是这么年轻,真是吓他一跳。还有陈瑶,王伟超问我咋不带回来让哥们儿见见。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人去澳洲了。“澳大利亚啊,现在冷啊。”王伟超说。是的,陈瑶也这么说。我们视频过两次,陈瑶说墨尔本那个冷啊,“真想家”。我说那你还不回来啊。这时陈若男就蹦了出来,嚷着跟我聊天,很欢乐,我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烦躁。“快写你作业去,”我告诉她,“小屁孩。”而陈瑶说这两天就能回来。

王伟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们的描述。这起码证明了一点: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过不止一根。遗憾的是,这跟屄毛嘴太碎,花样又多,一会儿KTV吧,一会儿哪哪的溜冰场周年庆,搞得人撸个串都要一惊一乍。于是王伟超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临走,姑娘指着男友的鼻子说:“你等着。”后者抖抖奶子,吐了个烟圈儿:“好的,我等着。”捧场似地,呆逼们仰天大笑,一时周遭侧目纷纷。依旧是夏日啤酒花园,依旧是烧烤,只是没了散着尸臭的槐花,多了股挥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热。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谁扯起话头,问前段时间特钢社区篮球赛的奖品是啥。“人均就那几千块钱吧,你以为啥,奖你套房?”王伟超咂咂嘴,“MVP还行,奖了辆现代。”

“可以啊,钢厂就是土豪,出手就十来万。”呆逼们艳羡不已。

“你知道MVP谁不?”王伟超弹弹烟灰,冲我扬扬脸,“那天严林就见了。”

比赛是看了,但要说哪个技艺超群乃至让人印象深刻,我还真没头绪。所以我摊了摊手。

“就那胖子,上场五分钟,满场胡抡,”王伟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脸给他扇肿。”

“我操。”我只能这么说。

“张行建的侄子这逼,知道这比赛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义愤填膺。有呆逼甚至扬言要“一把火给这鸡巴宏达烧喽”。另一个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说:“人陈铁蛋儿就黑社会出身,还怕你这个假黑社会?”

“他不倒卖钢材吗?黑个鸡巴。”

“倒爷不就是黑社会嘛,那年头别说往广东、海南,钢厂的货你出出平海试试?”

“倒卖钢材不假,建业真正发达是八七年承包了水电站工程,后来才进了钢厂,这也没几年。据我爹说,当年这逼直接调任副厂长,把一帮老家伙气得要死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没有。”王伟超盖棺定论,洗牌的手有条不紊,“其实啊,建业文革没少吃苦,当兵也晚,复员后还在法院耗了两年,说到底还是人胆大心细,有关系的多了,也没见谁敢倒卖钢材啊。”

“胆儿大的严打都给干死了。”我总算插了句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即兴打了俩嗝儿。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有呆逼甚至讲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邻居的小舅子的故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脑后挨了一枪子儿。携着这个悲催青年的亡灵,他问:“你们说严打和打黑哪个更牛逼?”

“严打吧。”

“严打?严打你能打个酒店出来?”呆逼甩甩头。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一旁的宏达大酒店,后者毫不吝啬地把各种光芒洒到我们脸上,令人倍感荣幸。

“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业街那个吧,”王伟超说,“前身是啥二利酒店,当年挺牛逼的,平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须牛逼啊!二利餐饮,二利夜总会,哪个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灯,北街那帮回民拽吧,砸了二利的卤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护送,沿街卖肉!不服气?警棍手铐伺候!你不是拽嘛,冲击派出所嘛,咋不见你拽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陈建国他也服软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个金主,后台都要倒,他还蹦跶个屁。”王伟超撇撇嘴,“来来来,接牌。”

“听说当时开枪了都?”

“啥开枪?”

“抓那个郑啥,那个啥副市长那会儿啊,听我哥说,XX动关系调部队过来,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楼。”

“靠,哪有那么夸张,啥情况吧,郑学农在酒店正爽着呢,被陈建国亲信查了房,假装不认识,硬给拷了起来。你妈屄啊,白天领导前领导后的,晚上就不认识了?这一逮就是一窝,光政法系统都好几个,还他妈现场直播,直接上了省卫视晚间新闻,太他妈狠了!”

“不会吧,新闻敢播?”

“咋不敢?都是XX的关系,你以为他陈建国吃了豹子胆,整这么一出出来?”

“那也不可能,影响太恶劣。”

“给你说吧,那天睡得晚,我是亲眼所见!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来,害我撸了好几管!”

“你是梦到你妈屄了吧,我操!”

“靠!”

王伟超让我出牌,于是我就出牌。在此之前,我抬头望了眼光怪陆离的宏达大酒店。似乎有风,但每一丝波纹里都爬满了黏稠和燥热。我抹抹汗,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们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黑帮电影里,而且是最庸俗那类。

就这次烧烤的第二天,我和王伟超跑篮球城打了一场球。回来路过老商业街路口时,我决定到剧团办公室冲个凉。当时有个四五点,母亲办公室没人,对过的会议室播着奥运会游泳比赛,有点过于喧嚣。沐浴着水帘,我突然就想撸个管,当然,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抛诸脑后。然而洗完澡我才发现没有浴巾。不光没有浴巾,连条擦头毛巾也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恼火地打浴室冲出来,在母亲卧室搜寻了一通,结果——依旧一无所获。别无选择,我拉开了衣柜。得承认,当混着樟脑味的馨香扑面而来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柜子很空旷,都是些夏装,两条连身裙,一件白衬衫,一身西服套裙,两条肉色丝袜,下层码了几个豆腐块,裤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巾。抓条毛巾擦完头,刚想关上柜门,我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层抽屉上。侧耳倾听,只有模糊的比赛解说声,于是我就拉开了抽屉。如你所料,是母亲的内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条红色和黑色。那条黑色罩杯略小,镂空蕾丝花边儿,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几眼,像真能瞧出来什么似的。此外还有两条未开封的丝袜,肉色和黑色,看包装应该是裤袜吧。

是时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丝袜按原路放好。正要关上抽屉,一个黄褐色的纸袋猛然跃入眼帘。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儿,但颜色和抽屉内部过于接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此刻,透过那些柔软物什,它放出幽幽而厚实的光,让我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接连摩挲几个来回,我才告诉自己它确实是个纸袋,事实上连商标都一清二楚——GUCCI,也就是陈瑶所说的古驰。毫无疑问,这是奢侈品之一种,在我的有限经验里,它只和牛秀琴建立过联系。略一犹豫,我把它拽了出来。确实是个纸袋,里面有两个盒子,也是黄褐色。纸袋底部还有两条咖啡色的丝带,没错的话,应该是盒子的包装带。也就是说,它们已经被拆开过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气了。或许是盒子太过光滑,我的手有点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抠起了盖子。然后,一抹浅黄在眼前绽放开来,如此直接而不留情面。那些螺旋状的长条纹,在四月的春光中,在无数次的梦里,贴着丰满的肉体,模糊而隐晦,现在却陡然清晰起来,爆烈得有点夸张。这是一条长袖连身裙,可能是羊毛,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裙摆恰如其分地短,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行进中快速交叉的大腿。没有吊牌。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会议室传来一阵欢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妈牛逼!”有人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