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第六卷 57-70章 作者:西风紧
第五十七章 白马
长安城东北角的入苑坊引城外的河水组成水系,修建了无数的水榭楼台,种植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富贵院落比比皆是,如今这个地方,比当初兴庆坊的五王子府修得还要漂亮。此时春风来袭,万红含苞待放,在带着温暖气息的春风中羞涩欲放,真真犹如天上人间一般。日夜笙歌,丝竹管弦之声无一刻停息,随处都能看见娇美的小娘。
太子李承宏就住在这里,他看到这样秀丽的风光每每会叹一句:真是个消磨志气的地方。
现在他正在和太子府的官员下棋。权贵阶层的生活很优渥闲适,大伙喜欢的事,无非就是马球、宴会、歌舞、诗赋等等,还有就是围棋,围棋在此时是很受人们欢迎的,规则与后世的规则大同小异,不过现在是白子先行。
窗外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但若有若无的声音很小,太子府还是比较安静的,多数时候对弈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思考棋局,偶尔闲聊几句,然后就是“啪啪”的落子之声。
古色古香的屋子,土夯板筑的墙壁上裱着淡雅花纹的墙纸,木雕窗户华丽优美,地板上一尘不染,就算直接坐在地上也不会觉得脏。不过他们是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几旁的蒲团上的,李承宏跪坐着,对面那夫子却是盘着腿很放松地坐着。
太子下了一步,然后等待的时候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李先生觉着晋王有了大笔进账,会用来做什么事?”
老夫子叫李闻达,和唐宗室一个姓,不过天下姓李的人本就多,总是遇到国姓之人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李闻达随手放了一颗旗子,说道:“太平公主怎么做,他也会那样,说不定还会做得更好……‘钱法’比‘斜封官’的法子高明罢?”
太子皱眉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届时他收买一大批人才,势力更甚!又与宫中高皇后内外勾结,咱们李唐江山尽落他人之手!”
“殿下先沉住气,这事儿没法子了,晋王一定会通过皇后促成钱法,朝中相公们都受过太平公主的好处,谁愿意站出来反对?事已至此,再纠缠已是无益……殿下,这盘棋您输了。”李闻达指着棋盘从容笑道,“承让承认。”
太子低头一看,神情有些难看。
“方才殿下分心,所以败得很快,唉,本想让一手的。我那匹马值不得多少钱,输给殿下换一件宝物可是赚了呢。”
太子道:“骏马不在价值,在于个人喜好。我喜欢白马,李先生那匹白马长得高确是难得。”
李闻达道:“看是好看,不太中用。要速度没速度,要耐力没耐力。殿下喜欢,牵去便是。”
“不行,说好了赢棋才赢马。”太子皱眉道,“还没下完,我不觉得输了。”
李闻达愕然看着棋盘:“虽然还有空地,按规矩不算下完。可大势已定,明摆着的事儿,何必再下满了才数?”
太子道:“照您这么说,当初韦后安乐公主将朝政尽握于手,内外地方都快布满了,大势已定,何以还会让别人有翻盘之机?”
“老朽说的是棋,围棋虽精深,但规矩是死的,怎么能和庙堂之变幻相提并论?”
“棋也是一样,李先生就陪我多下一会,拭目以待。”太子执着地说。
李闻达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趣地摇摇头,只得继续奉陪。两人重新沉默下来,周围只剩下“噼啪”落子的声音。
过了许久,李闻达“咦”了一声,恍然道:“前两步大意走错了。”
“不准悔棋。”太子笑道。
“不过是大意了,算什么事儿。”李闻达也笑着争执道。
“那好,准你悔两步,不然白马给我了你也不服。”
于是李闻达拾起两颗白子,太子也拾起两颗,重新来过。不料刚下没几步,李闻达又纳闷了:“怎么还是这样?”
太子哈哈笑道:“要悔棋至少是十二手之前,那时候李先生就开始失误了。”
李闻达把手里的旗子丢回瓷罐:“老朽认输。”
太子得意地抱拳道:“承认承认。李先生那匹马……不过你一会可以去马厩任意选一匹。另外我这屋里的金银器物古玩字画,随意挑一样罢。”
“老朽怎地好意思。”李闻达道。
太子正色道:“你真得挑一样,不然我反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那老朽便恭敬不如从命。”李闻达站了起来去看墙上的字画,不动声色道,“虽然殿下出奇制胜令老朽心服,可是为人做事要是太计较输赢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李先生之言。”太子沉吟了片刻又道,“钱法此事,我试着赢一手,不料很快发现机会不大,现在想来,罢了只能如此。方才李先生不是说过么,下棋是下棋做事是做事,不能混为一谈……既然他优势在此,我又何必与他正面相争?另辟蹊径方是赢棋之道。”
……
太子李承宏的一手牌确实是烂得没办法,比当初李隆基手里的东西差得十万八千里。薛崇训并不把他当作劲敌,一颗绊脚的石头而已。
李隆基当时是太子监国,虽然势力比太平差,但手里是有人可用的,最初朝里也有宰相支持。而且推翻韦后的唐隆政变是匡扶李唐大权的义举,他在禁军和士族心中都捞足了名声威望。
反观李承宏有什么?除了太子身份几乎一无所有。他的父皇还是太平公主扶上位的,比中宗、睿宗还没有建树;又看庙堂之上,各个派系的宰相大臣没有一个愿意站他那边。禁军里的武将同样是太平党旧臣……
现在太平公主虽然不能管事了,但朝里的格局和当初韦后当政时几乎一样,从军队到朝臣,全是别人的人马。当初有李旦、太平公主一脉比较厉害的人还在;如今还有谁?
李家血脉里接近权力中枢的人,无非就是高宗和武则天的几个儿子那几脉,其他宗室的血亲都隔得远了,到现在几乎不再有任何根基。武则天三个儿子,章怀太子李贤、唐中宗李显、现在的太上皇李旦(庙号睿宗的人)。
章怀太子有几个儿子,大部分在武则天朝死掉,只有当今皇帝李守礼一个幸存,然后李守礼开枝散叶,有几十个子女。
中宗李显四子到如今已全部凋零。长子死于武朝;次子李重福在中宗时争夺太子位失败,被贬外放刺史,睿宗登基时,他在均州称帝中元、年号克复,并自均州乘驿到东都洛阳,以期西进潼关入长安,争夺皇位,被屯营兵追得逃到山中,跳水自尽;三字李重俊以太子身份发动政变失败被杀;四子李重茂十六岁即位登基,不料即位后不足一个月,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发动政变,他就被从皇位上弄下来了,在昌元二年“病逝”房州。
李旦一脉,景云政变时,几个儿子全被太平公主党羽杀掉。三子李隆基逃跑,于去年在洛阳发动政变,集结军队西进潼关,被晋王薛崇训率官健军诛杀。李旦现在已是孤家寡人,在三清殿修仙。
就只剩章怀太子之子李守礼,被稀里糊涂地弄伤皇位之后,太平公主却一病不起,留下一个烂摊子,他是无能为力,每日便在太腋池之畔寻欢作乐消磨时间。他一向都是这样浑浑噩噩,所以在章怀太子的几个儿子都被武则天弄死了,他活得好好的,应该有他个人的原因。李守礼在幽州做刺史时,除了玩女人就是打猎游玩,公事家事一概不管,所以他的子女虽多成器的没几个。儿子多数不务正业,女儿放荡不贞。
武则天死后到今二十余年,唐朝廷内外政变多达数十次,极大地削弱了李唐气数。本来天下人期望李隆基重试残局,一振乾坤,不料功败垂成现在依然是过去的一副样子。
唐朝政局一直未能长久稳定,但社会是在不断发展进步的,生产物品日益丰富。上层的动荡在国力强盛的条件下消化,没能造成天下大乱。期间外寇欲趁机入侵,草莽欲趁机起事,都被强大的唐军正规部队打得满地找牙,吐蕃就在前年大败,丢失东线大部战略要地。这是个奇妙的时代,上层格局的不稳定与社会的开放发展并存于世。
形成如今这现状,李家气运微弱,无论谁想重拾残局只会越来越难,从中宗恢复李唐,到李隆基试图重振旗鼓,再到如今李承宏,一次比一次条件苛刻。李承宏面对的摊子更困难,几乎没有借力的地方……
薛崇训安静的时候也在思索这些大势玄虚,他并不认为李承宏能肩负起复兴李唐的大任。条件太差也就罢了,也看不到李承宏身上有什么逆天的本事。
在薛崇训眼里,李承宏的能耐差李三郎不只八条街。
既然是这么一个状况,薛崇训应该采取的姿态就理清了,既不是韬光养晦(养给谁看?),又不是轻举冒进……而是闷头发大财,经营布局自己的权力链条,培植压倒性的势力,是他自认最明智的干法。所谓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
第五十八章 干净
二月初,又是薛府中发钱的日子,每当这个时候气氛都是很好的,就如后世发工资的日子。孙氏刚刚从账房回来,这种事原本是务虚她亲自办的,但是每次她都在场……好像在一旁坐镇能给想法相对简单的家丁们一种错觉:自己的利益掌握在她的手里。
实际上全部是薛崇训说了算的,基本的月钱早就定额规矩,十年如一日没涨过也没跌过,但另外还有一种称为“羡余”的钱,和奖金差不多,记一功升一级。谁有功谁有过还不是薛崇训说了算。
孙氏坐了大半天,从中午到傍晚一直坐在账房里,此时感觉有些累了,正要回房休息时,听见隔壁书房里有说话的声音,她有些好奇便沿着屋檐走过去瞧瞧。因为书房里存放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平日里除了定时打扫,很少有奴婢在那里来往,更别说在里面说话了。
走到书房门口,见门口站着一个丫鬟,孙氏便问:“谁在里面?”
丫鬟忙道:“是郎君,和小翠在说话呢。”小翠也是这边的一个奴婢,所以才有这么个名字。
孙氏更好奇了,一个亲王和一个丫鬟有什么好说的?她轻轻走进去,只见书房后面那道推拉式的格子门开着,薛崇训正席地坐在门口,好在地板是木头的打扫得也很干净。而那个丫鬟正垂手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薛崇训说着什么,站立在旁边的丫鬟一脸茫然,使得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孙氏不觉好笑:十余岁的小丫头,从小就被关在院子里生活,大字都不识一个,和她说有什么用……你要真找人说话,找我不说不成了?
孙氏搞不懂,薛崇训为什么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有话说,在自己面前反而没话说了。他通常正事说完就很沉默,和他说什么也只是用那低沉的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嗓音短短地说一句而已。
她站在门口刚想听,隐约听得薛崇训问了一个什么问题。那叫小翠的丫头使劲地摇摇头,无辜地看着他,然后他便自顾自地说道:“世上自然是没有完全公平可言,有的人一出身就是别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但是世人以后的路,却很少有捷径,经营产业的、考秀才进士的,都要一步步走上去,鲜有一步登天的事儿;更有经营不善者步步落后,最后沦落得一文不值……”
“薛郎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孙氏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时薛崇训回头一看,露出一丝惊讶,“原来是岳母大人。”
“你下去罢。”孙氏对小翠说了一句,小丫头如释重负地回头跑了,跑了两步才想起什么停下来屈膝道:“奴婢告退。”
薛崇训作势要站起来,孙氏道:“没外人,免客套了。”他便真就没站起来,就这么坐着,指着旁边的地板道,“大人请坐。”
孙氏任何时候都比较注意自己的仪态的,怎么可能坐地上?她便搬了条胡床出去,端正地坐到了胡床上。
她有些犹豫,终于有些脸红地说道:“薛郎以后要是闲了找人说说话,就和我说罢……”
“嗯。”薛崇训应了一声。
又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孙氏都没有什么多的闲话了,她心下顿时有些莫名的怨气。不过没有发作,保持着平常那种端庄平和,说道:“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却还这么副模样作甚,难道为了要作诗?”
“情况没有大人说的那么好。”薛崇训的声音比较低,也没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情绪,要不是只有两个人,他这么个方式说话估计很容易被别人忽视。
“你有什么烦恼,和我说说罢。”孙氏脱口而出。
“没有,我平日不就是这样的么?”
孙氏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妇人很容易同情心泛滥的关系,孙氏此时竟然产生一种觉得薛崇训很可怜的错觉,这种错觉稍纵即逝,她仔细一想:他要是还可怜,那天下所有人都悲惨得不得了可怜得不得了。
就在这时,只见薛崇训站起来走到门前的水池跟前,蹲下去捧了一捧水凑到嘴边咕噜咕噜喝起来。
孙氏见状愕然,皱眉道:“池子里的水不能喝,你等等,我叫人泡茶。”
“可以喝,看水面上的小飞虫,如果水脏这种东西肯定没法生存。”薛崇训指着水池水面说道。
孙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几只长着晶莹透明翅膀的小飞虫。她还真不认识那是什么虫子,不过看起来挺可爱的。薛崇训也不认识,他以为是在后世已经绝种的动物……不过这种在水面轻拂的东西,就如萤火虫一般对环境要求比较高,那些被污染的水质不可能招来它们。
薛崇训又叹道:“真干净的世界。”
孙氏被他的赞美影响了心境,不禁也注意到了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这处低调朴素的书房院子确实清幽雅静。清澈见底的水池,水底铺着小小的鹅卵石,水面上方有一根竹筒,把听雨湖的清水源源不断地引来,流在水面发出汩汩叮咚相伴的声音。水池一旁还有几颗樱桃树,快开花了。
她的心情因此变好了,那种安静的平和的感觉很好的心境,十分受用。
这时薛崇训把湿手在衣服上揩了揩,转身说道:“我要回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告辞。”
“就……就要走了?”孙氏不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
薛崇训道:“还有什么事?”
孙氏摇摇头,但等他走到门口时她平静的心绪突然燃起,莫名地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儿,一把拉住了薛崇训的袖子。
薛崇训诧异地看着她,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阵,问道:“大人想好了?”
“什么?”孙氏慌乱地应了一句,想起大概是说上回拒绝他的事,本来那次在他的房里就被提出了非分的要求,但她处于道德的约束拒绝了,她沉吟片刻才颤声道,“不做那种事……抱……抱一下没关系的吧……”
薛崇训指着她身后道:“外头的门没关,从院子里一看就看见这里面了。”
孙氏回头看了一眼,抬头仰视着薛崇训的脸,她的表情真是丰富极了,几乎要哭出来一样,平时实在很难有机会看到她这么丰富的表情。
薛崇训向后挪了一步,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两人离得并不算近,就像是面对面站着在说什么事儿一样。
她的手被握住的瞬间,肩膀微微一颤,没想到一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女人对这种事还能如此敏感。她的手凉凉的,比起其他女人的手有点偏大,不过十分柔软。
“听说手大的女子持家,怪不得府里能让大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薛崇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
孙氏静静地听着,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薛崇训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沉浸在那种沉静的感觉之中。她的眼睛里亮晶晶,好像有泪水会立刻溢出来一样。此时她面向后门外面的方向,那边正好是西面,夕阳已经下山,留下最后的温和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让那眼睛里的水珠愈发晶莹。
她现在的表情很特别,薛崇训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神情,仿佛在哀求着、痛苦着、欣慰着……
不过确实很漂亮,因为夕阳余晖的缘故,那光滑美丽的脸庞隐约还有一圈光晕。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有点高的颧骨、红的泛着光泽的嘴唇。
还有纤直的脖子,显得很有气质。如果可以,薛崇训很想看看交领衣领下的锁骨,还有锁骨下方那……把衣服撑得鼓胀的东西。他的喉结动了动,脸上倒是没有露出弥端,不过本来好好的只是握着她的手的粗糙大手就不老实了,沿着方向开始缓缓抚摸她袖子里小臂上光滑的肌肤。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孙氏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底下头去,不过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如果不是门开着,也不好孤男寡女关在这房间里,天知道这会儿会怎么样。
她回头看了一眼,薛崇训也忙顺着方向看了过去,但是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门外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就在这时,孙氏忽然垫起脚尖,在薛崇训的脸亲了一口,一触即离,她随即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观察他的表情。
“我……我在做什么?”孙氏忽然颤声呢喃。
薛崇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问道:“你想知道吗?”
“你笑什么!”孙氏用仅存的自尊心斥道。
薛崇训放开她的手,却把嘴靠近她的发际,低声说道:“大人在折磨自己……要先弄明白,自个活着究竟是想要什么。”
他说罢便走,从孙氏的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外走去。孙氏回头看时,只看到一眼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而此时夕阳的余晖总算是完全消失在山脚了,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就黯淡了许多。
第六十章 广厦
钱法总算顺利通过,不过期间有些曲折罢了。没办法的事儿,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在此时已算比较健全,要施行一道比较重要的政令确实有点曲折麻烦。
政令一下,薛崇训就变得有些忙碌起来了。自然大部分事都不需要他亲自去做,更别说事必躬亲,不过就算是提纲携领都很繁杂,毕竟一个人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不能一直忙事儿,总得吃饭休息不是。
必须薛崇训亲自拿主意的无非三件事:其一,法令;其二,人事;其三,布局。
无论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规矩,就连商行都有大家公认的规矩;而户部钱行这种朝廷官府下属的机构,更需要明文规定的法令,大伙才有个标准可依照。如何奖如何惩,各分司之间的职权分布等等。
幕僚们各自提出各种法令建议,薛崇训和王昌龄二人筛选合理可行的列成条目,拍板定策是薛崇训一个人说了算。毕竟这是他一手经办的大事,准备前不慎重过问,以后出问题了再临时改就很麻烦。
然后很重要的事就是人员安排,薛崇训现在已经收罗了不少可以胜任书吏一类职务的人才,都识字那种……如果字都不认识的人,怎么好意思在别人府上做门客?至于拉拢那些不识字但很勇武的人,那是西边亲王国里的飞虎团办的事,不关这边幕僚团的事。
但是薛崇训对手下这帮人大部分都不熟,不知道谁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得翻看记录他们资历的卷宗,相当于档案的东西。朝廷吏部也有这样的卷宗,对在职官吏祖上三代都有记录。中国古代领先于世,绝非吹嘘,早在秦朝连纸都没有,就已经有对天下户籍统计的竹简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世人对统治手段研究很深呐。时值唐朝,各方面的制度在此时已是相对合理先进。
薛崇训翻看卷宗,听取人事意见时,又在考虑第三件事:布局。他这个户部钱行要怎么运作,非得布置一些分司机构。需要些什么人、需要多少人,人事方面与布局安排也是紧密相关。
大家正在相互举荐某某应该任何职,此时任用人才的法子无非就是举荐、考校两种。上位者对那么多人了解不过来,就需要道德品质好的人来举荐。
坐在正北的薛崇训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正在翻着书案上的卷宗,并很认真地听着厅中诸公各抒己见,他自己倒是很少说话,偶尔只是声音不大地说两句短促的话。
“房先生所言与卷宗记录不差,我看让他先试试东市那边的账房掌柜不错。”
“很好,咱们正缺这样的人。”
“此人不能用,给盘缠让其回家,吾意已决!”
……
他一面听着举荐一面在名单上做记号,偶尔说一两句话,滔滔不绝者反倒不是上面的人,而是下面那些幕僚,一时客厅中气氛十分热闹。
薛崇训理起正事来的时候非常效率,话也很少,不过当大家议论中遇到分歧时,他总是能一锤定音,用无法质疑的口气决定结果……虽然他的决断不是完全合情合理,不是所有决定都让人心服口服;但是他的亲王身份摆在那里,明白就是所有人的老大,没人有权和他争锋相对,于是只有听他说了算。好在薛崇训并不是那种昏庸得没办法的人,大部分决定还是有所考虑合情合理的。
他其实是一个很专制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以自我为中心,需要别人让步来迁就他。不过这种性子也不全是坏处,因为大家经常就需要这么一个专制、果断、能负得起责的人拿主意,否则就容易扯皮。
很快外头传来了一阵鼓声,是长安城上的报时鼓,众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估摸着鼓声是报酉时。这会儿,京里各衙门都到散值之时了。
薛崇训便起身道:“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了。”
“在下(老朽、老夫)等告退。”众人急忙起身抱拳鞠躬行礼,乱糟糟地说着礼节话。不料这时只见薛崇训已经从座位上走下来,径直从偏门走了……大家都是知书识礼的人,很是注重礼仪,薛崇训这种简单就显得很失礼,很多人都感觉有些不习惯。
不过他贵为亲王,对人不太客气也是理所当然,众人也不计较。而且王昌龄等很熟悉了的人,反倒有些喜欢他的这种“失礼”,感觉很轻松自然一般。
薛崇训走出前院倒罩房的厅堂,又把王昌龄叫了过来,私下说道:“钱行一旦开张,纸钞一发,应该有很多不信任的人要拿着纸钞去钱庄兑换金银丝绢,如果只有东西两市钱庄,不知得排多长的队,对快速实现纸钞信用很不利。所以我觉得除了总行和东西市三处衙门,还得有其他分号,天下十五道各大城镇都得有分号。”
王昌龄道:“这事儿咱们昨天已经写了条子,主公应该没顾得上看。解决方法除了开分号,还可以和商贾钱庄合作,为了便于施行,咱们大可利用户部的名头,发一道政令下去:钱庄须经营纸钞兑换,再与户部钱行兑换。如此一来,咱们就省去了诸多麻烦,只需记录各处钱庄的名目,与商贾合作便是,无须自己出面与百姓兑换。”
薛崇训忙掏出册子和毛笔出来,把笔毫在嘴里舔了舔,一边写一边说:“这个办法好,不过又得增添一个监管的分司,负责监督商贾钱庄的兑换情况,以免他们私自提高‘火耗’牟利。烧咱们的信用饱商人的口袋,这种事儿怎么能干?还有制订法令上也得考虑到商贾钱庄的赏罚。”
“主公所言极是。”王昌龄赞同道。
薛崇训道:“真开始干了,才发现场面要铺这么大才行……有点棘手的问题,咱们缺人。”
王昌龄道:“总号、东西市、分号,还有铸币的衙门、监督的衙门等,当然要很多人,不过需要我们亲手安排的人其实并不是太多。就如朝廷官制,天下那么大,官吏千千万万,皇帝和政事堂相公几个人怎么能管得了那么多人?大家只需要任命好三省六部官员,最多到州郡长官一级,其他小官书吏等人,朝里是不需要管的,自有他们上头的人去管。咱们的户部钱行也可同样如此,主公任命好总号、东西两市掌柜,下面那些人员,让他们去安排好了,咱们只需要申明规矩就行。”
薛崇训皱眉跺了几步,“方才在厅堂里大伙说得起劲,但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又有几个?让我去信任他们寥寥数人实在不太牢靠。”
王昌龄无言以对,或许他不愿意说幕僚门客们的歹话。
薛崇训沉吟不已。其实早在鄯州时他发现飞虎团的军官集团模式很不错,也想建立一个类似飞虎团的文职机构,只是当时条件和实力有限,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名头,只能用门客的名义。但是又觉得门客机构太松散,如果能建立一个类似学校的部门提供人才储备,那就太好了。
他想了许久,随口问道:“王府西面是亲王国,东面是谁家的宅子?”
王昌龄有些尴尬道:“平日里我没注意,主公忽然问起真不知道,要不问薛六,他应该知道。”
“薛六啊……”薛崇训淡淡一笑,这管家的权力已经被孙氏分得差不多了,“这样,我们出门去瞧瞧。”他说罢又唤了个奴婢去内宅把孙氏请到外头来,收购宅邸这种事,现在得让孙氏过手才行。
于是薛崇训便和王昌龄一起徒步走出大门,晋王府大门外面就是安邑坊北街,这是安邑坊最大的一条街了,住在这边的非富即贵,不是在朝中做官就是世家大族在京里的资产。
不过那些所谓的非富即贵和亲王比起来……没法比。其实王爷们大多住在大明宫太极宫附近,还有兴庆坊、入苑坊。薛崇训以前是太常卿卫国公,住这边倒是挺合身份的,后来封王却不愿意搬,这就苦了附近的人,上回占了块地方送王昌龄,现在北街又修亲王国,把这边占了一小半的地盘。薛崇训要征地根本容不得他们反抗,因为他是在朝廷权力中枢走动的人,外围那些人再有钱在他面前也是渣,谁有权谁说了算。
薛崇训站在街上看东边那宅子,挨着王府的是一处别院已经被薛府兼并,一侧果然是朱门大院,修得十分考究,看样子主人多半是朝里做官的人。
过得一会孙氏也带着两个丫鬟出来了,她的仪态端庄雍容,和薛崇训说话也是从容得体,和前几天在书房里的慌乱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薛崇训指着东边道:“我要那宅子有用,大人出面交涉把它买下来,钱要是不够就打欠条,等日后我印了给他。”
孙氏见那宅院又广又深,定然要花费很多,便问道:“薛郎买来做什么用?”
薛崇训灵感一现,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第六十一章 不安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李承宏仰视蓬莱殿上方的屋顶,忍不住念了起来。
上头的软塌上坐着他的母亲王贵妃,这个女人不识字,但这么两句诗言简意赅她还是听得明白的,就问道:“承宏作的诗?”
李承宏摇头苦笑道:“薛家大郎的,弄了块地方叫‘广厦堂’,明儿就来自这两句诗……待钱法施行,钱行开张弄了银子,他那广厦堂该是很热闹吧。起码比母亲这里热闹。”
王贵妃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里平日来往的人也不少,只是今儿承宏来了,我才推掉。”
李承宏喘了一口气,很失礼地直接在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刚从外面进来,爬了蓬莱殿外头十几丈高的石阶,有些累的样子。李承宏的身子骨也是文弱,虽然看起来人高马大,不过是骨骼撑起来的,平日也不喜欢锻炼。
“母亲蛮我作甚?我还不知道,最近您吃了高皇后不少苦头?”李承宏道,“早就告诉母亲不要和高皇后这么争,您不信,现在怎么样?”
不提高皇后还好,一提起来王贵妃就火气上来了,少不得又是一通咒骂。
李承宏道:“您也就只能在这里骂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论得宠,父皇怕是有二十年没和您同处了;论身份地位,人家皇后后宫之主;论势力,自打和薛大郎结盟之后,大明宫里那些太平公主的人,谁不向着她?太平公主都经营多少年了,连父皇都是她请到宫里来的,您和他们那帮子斗不是自找苦吃……”
“砰!”王贵妃一章拍在案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李承宏愣了一下,却并不害怕,反而嘿嘿笑了起来。王贵妃怒道:“很好笑?”
“不是不是,我就是突然想笑,没别的意思,母亲大人勿怪。”李承宏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脸。
王贵妃冷冷道:“我不信她什么都比我强,她那么强怎么没生出个龙脉来?迟早一天我要她跪在我面前哭的时候!”
李承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道:“哦对了,前几日我府上发生了个小事,逮住一个内贼,被不知谁收买了,常常递信出去。”
王贵妃皱眉道:“谁指使的?”
“还能有谁?”李承宏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没拷问出来,我估计他自个都不知道替谁卖命……这状况下去,我觉得还是让了太子位比较安稳。”
“你说什么?”王贵妃几乎要站起来,怒道,“大伙争还来不及,而你是陛下的长子,名正言顺,却要自己相让,脑子糊涂了?”
李承宏道:“糊涂的是母亲罢?我却是清醒得很,这么下去咱们母子迟早给人弄死。”
“谁敢?”
李承宏忽然又哈哈大笑,笑罢没头没脑地说:“其实咱们母子俩的性子很像。母亲要是好好和高皇后相处,低声下气地陪着小心,多半是没事的……”
“放屁!老娘会对那黄毛丫头低声小气?”
“别急,我不是还没说完么?”李承宏道,“如果母亲这么着,应该保无虞;我要是认命,做个提线木偶,正如潘大胡子他们进言的那样,和薛大郎交好妥协,也不用操心太多了……”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还平淡缓和,这时口气忽然一冷,“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王贵妃此时预感到儿子今日有什么事要说,急忙问道:“你要如何?”
李承宏走上台阶,来到上座一侧,随手拉了条腰圆凳坐了下来。这里没有别人,他在自己的亲娘面前实在没多少礼节。
他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很久,期间王贵妃催问了两次也不说话。良久之后李承宏总算开口道:“太平公主不行了,这时父皇要是有那么一点志气,事情不是容易得很么?”
“怎么容易了?”
李承宏叹息道:“贵为天子一国之君,对臣民生杀予夺乃天赋之权,名正言顺。您说容易不容易?北衙本是皇家亲卫,父皇要重新任命禁卫将帅是很正常的事,没人敢说不对,然后……唉。”
他沉吟片刻,终于坐近了一些,靠近王贵妃小声说了一阵话。
很快王贵妃的脸色就变得纸白,手都有些哆嗦起来:“你……你疯了!”
相比之下李承宏显得十分镇定,淡然道:“前日和李先生下棋,他以为我已经输了,非要我认输。最后我还不是一样出奇制胜,只要不认输总是有法子的……太子,国家之本啊,天都给我这样的名分,坐以待毙浪费了实在可惜得很。”
李承宏自顾自地喃喃回忆道:“当初在幽州时,我只是一个失势宗室的儿子,在幽州和流放有什么区别?虽然咱们身上都流着高祖皇帝的血,可当时有什么用?不料世事难料,稀里糊涂的居然成了太子了,就算是那笼中鸟,可也是太子啊。”他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我早上忽然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幽州……”
王贵妃道:“可是无论如何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做!”
李承宏冷冷道:“这里是大明宫!什么不能做?咱们的祖母,连亲儿子都杀了不只一个,啥不能做?母亲怕了,那您还和高皇后争什么,您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王贵妃怔怔道:“无非就是勾心斗嘴,吵吵闹闹……”
李承宏道:“这么下去,母亲一定会去冷宫,幽禁到老死!而您的儿臣会身首异处……这是失败者的下场,不过是平常的事罢了。”
“可是……”
李承宏断然道:“母亲如不同意与我合谋,我立刻让太子位,请出京师,去幽州或是岭南都可以,或许能保得性命。”
“你……”
李承宏不等王贵妃说完一句话,又道:“儿臣绝非戏言!事到如今,要回头也晚了。待高皇后与薛大郎里应外合,形势一成大权在握,母亲觉得高皇后会宽恕您么?只要他们想动母亲,同样也不会放过我。”
……
人心思安,多数人都希望局势能够稳定。有人说追求安定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很多人都是软弱的。不过稳定的机会已经错失,早在李隆基在朝时,那才是一个真正可能稳定的良机,所以当时李隆基才那么得人心,他迎合了人心思安的需要……可是机会已经错失。
现在这个状况格局复杂皇权衰微,还能平静么?不过都是表象而已,树欲静而风不止。
薛崇训应该也是软弱的,他一开始就不是刘邦或者李世民那样渴望至高无上的人,如果不是预知危险,根本不会去掺和危险的权力争夺;如果他前世是个毫无历史知识的人(连朝代都弄不清的大有人在),肯定会好好做他的皇亲国戚卫国公,每日打打球、听听曲、玩玩女人、逗逗鸟完事……偏偏知道了,于是踏出一步,再想收手已不可能。
他如今这位置,要放权退让是绝不可能的,只能步步进逼。
除了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他还在加紧对皇室的监控。内厂监视太子是自然的事,实际上薛崇训最重视的不是太子,而是皇帝李守礼。就算李守礼不理朝政,但是他手里的皇权照样让人感到有些恶寒。
薛崇训一面联系宦官鱼立本等太平党的宫人,在李守礼身边布置人手;一面也和禁军将领保持联系。将军常元楷、李慈等都是太平旧党,中级将校也有不少和薛崇训熟识。
他曾经自己推演过与李守礼之间的斗争,自觉胜算不多。不过世事人为,人才是最重要的一环,李守礼那样的人,有胜算也不干事,就没话说了。
假使李守礼第一步提拔自己的人掌禁军,薛崇训就有点头疼了。他自然会意识到不妙,可是他一个异姓王根基尚不是很牢固,直接发动政变谋朝篡位实在压力很大。
谋朝篡位是件有难度的事,名不正言不顺,很多人就觉得起事的机会来了,很显然会有不少姓李的自称“李皇叔”之类的动心思。就连朝廷内部也是个问题,李守礼做皇帝,薛崇训可以大摇大摆地调集军队去镇压称帝的李隆基;如果朝廷不姓李,内部应该有各种始料未及的事儿。
究竟会怎么样?薛崇训自己也没想明白,得试了才知道;他明白的是这么篡夺皇权很不安全,不然曹操之流干嘛不痛快称帝?
于是李守礼这么撒手不管是喜闻乐见的事,只需要随时监视着他仍旧在纸醉金迷就好。
或许是薛崇训已动了反心的原因,如今他也是额外注意起名声人心起来,毕竟以后走到了那一步,反对者太多搞得众叛亲离实在难以应付。
正好朝里几个法司衙门在审姚崇的案子,呈上的奏章是满门抄斩。薛崇训就想说说好话,倒不是因为在洛阳时李鬼手和那歌妓非烟求情的缘故,而是他觉得李鬼手的话有些是有道理的,帮姚崇他们家一把,能赢得一点士人之心。
第六十二章 清算
光线灰暗的刑部大牢,最近热闹了起来。平时没关那么多人,刑部并不直接管案子,一般只是负责复核各衙门的案情卷宗、颁布修改刑律等事,或是审大案钦案。这会儿就正遇到大量钦案,多半是从洛阳押解回京的叛臣,所以才一下子关了那么多人。
这里的条件比一般监牢好多了,并不是阴湿的地牢,地上干燥清洁,牢房里还铺着干草。不过对于犯人们来说依然形同地狱,因为可以进到这里的犯人多半都有身份,不然没资格让朝廷中央直接看押。
参与谋反的姚崇一家子被押进长安之后就关在这里。抓进来的有二十几口,主要是姚家的家眷和近亲。至于那些纯粹的家丁奴婢,在洛阳查清楚之后就被放掉。
在唐朝被司法衙门判株连的情况实在很少,就算是犯了重罪的多数都是判本人斩刑,家眷或流放充军或贬作奴隶,只要没死的人通常都能得到朝中同僚多多少少的帮助。因为唐朝联姻极多,倒霉了一家,总是有在职官员帮忙周旋。但这次谋反情况不同,重刑者很多,先是崔门直接被军队屠杀,然后押解到京的许多家都被判株连。
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刘幽求、张韦、姜浩、姜长清等人在战争结束后没来得及被俘,有的自杀有的被部下杀掉,但罪责依然没完,他们的家人也要被秋后算账。
最近几天就在审姚崇案了,被关在大牢里的姚家人多半也猜得到结果,无非就是个死。姚崇在李隆基反叛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其身边的要员,怎么可能不清算他们?
姚崇家二十几口人,兄弟、儿子、侄子等有五六个,其他全是女眷,除了兄弟子侄们的老婆还有他的小妾,女儿只有一个。
他那女儿的名字叫姚宛,在陕郡还颇有艳名,听闻长得如花似玉,当初上门提亲的媒人是络绎不绝,都是当地大族,甚至其它道的大族慕名而来想要联姻。她爹又干过宰相,出身书香门第,正是才子佳人故事的标准女主角,少不得也被许多自负才子的儿郎意淫,偶然结识一番风花雪月……不料姚崇一朝事败,竟要落得香消玉殒,虽然没人敢在朝里公然求情,但私下里也少不得惋惜几回。
就算被关在牢里了,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就连送饭的狱卒也会多看几眼。
男牢女牢是分开的,姚家女眷近二十人被关了一个牢房里,地方不够,除了姚崇本人,其他犯人都是许多人挤在一块儿。睡的地方就是一堆干草,已经很不错了,饭能吃个半饱就得感谢上天,至于洗漱……在此时的牢狱里还能讲究这个么?于是姚崇这些女眷,穿着脏兮兮的囚衣,乱蓬蓬的头发,黑乎乎的脏脸,就算以前很漂亮的都不堪入目。可是姚宛就算脏成这样,也是丑不起来,水灵的眼睛、较好的面部线条依然美丽。
也难怪狱吏也会注意她了。这日一个狱吏带着两个狱卒打开了门进来收拾垃圾,原本这种事就是低等杂役干的事儿,偏偏来了个狱吏,无非就是冲着年轻美貌的姚宛来的。
姚宛被那尖嘴猴腮的狱吏瞅得浑身不自在,也感觉不太对劲,但如今这处境她只有默不作声。要是在以前,谁敢对她如此无理?她父亲为官多年,在家乡的威名不只是吹嘘。
原本以为那狱吏看看就罢了,不料过得一会他竟然动手动脚起来,笑嘻嘻地伸手要摸姚宛的下巴。
姚宛急忙后退躲避,不料脚下沉重的铁链让她步子没跨出去,上身却后仰了,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痛呼了一声。
旁边有女囚忙去扶她,狱吏也凑上去扶,姚宛怒斥道:“好不知礼!”
两个小卒顿时大笑起哄起来,狱吏也笑道:“明儿就要问斩了,扶一把没事吧?”说罢又伸手想摸她的脖子。
“啪!”姚宛瞪圆杏眼一巴掌将其手打开,骂道,“无耻之徒。”
狱吏怒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逼了过去,旁边姚宛那些姨娘嫂子们吓得呆站在一旁,哪里还敢帮忙?姚宛大急,就地手脚并用欲挣脱,却被抓住了袖子,她一挣不想布料实在低劣,只听得“哗”地一声袖子就被扯下来了,顿时露出了胳膊上的肌肤。她的手臂原本被衣袖遮着比脸要干净许多,在昏暗牢狱中泛着雪白的光泽。
姚宛忙抱住胳膊,她何尝被人这么对待过,又怒又怕几乎要哭将出来。
狱吏看着那白生生的肌肤立刻两眼放光,有些犹豫地向前逼近了两步,毕竟这是在刑部,太过分要付代价的。也许狱吏就是想调笑一番,并未真打算做什么,可是他这么副色迷迷的样子可把姚宛吓坏了,她一边连滚带爬一边哭:“别过来,别过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大喝:“大胆!给我住手!”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特别是狱吏被吓得浑身一抖,几乎要坐下去。片刻之后姚宛抬头看向牢房门口,只见一个高大的青麻葛衣男子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右手按剑,满脸肃杀,叫人十分害怕,但她又不只是害怕,因为这人是来制止暴行的。
脸有些黑的青袍男子身后,另外还有一个紫袍中年人、两个红袍官员。姚宛的家父就是当官的,她自然对官场服饰很熟悉,一看官袍颜色就知道来的是朝中大员,与紫绫官袍并行的那个穿麻衣的高个肯定身份也不低。在她这样出身的人心里,自然自觉是当大官的叔叔伯伯们和父亲一样都算好人,一种安全感顿时就泛上心头,心下还有些感动,就像一个溺水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晋王息怒,此人我一定严惩。”紫袍中年人也应该感觉到了那高个紫袍人的杀气,急忙劝了一声。
那人口中的“晋王”是谁姚宛并不知道是谁,李唐的亲王不少,姚宛自去年就被抓进了牢狱,自然不知道薛崇训被封亲王的事儿。
这时高个放开了剑柄,说道:“刑部是崔相公(崔湜)管的地方,直接砍了刑部的人有点不给面子……”他又对那狱吏喝道,“不然老子一刀宰了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混账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等着领罪!”那被称为崔相公的中年人也骂了一句。
狱吏连滚带爬地狼狈出了牢门。姚宛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顿觉很是解气,对那高个多了几分好感,心道他虽然凶说话也粗俗,可人还是很好的。
姚宛正想说两句道谢的话时,却见那英雄救美的人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大概是因为自己太脏太丑的缘故。
她正失落时,忽然感觉有人走近,本能地想躲,却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别怕,你的衣服破了。”原来是他的声音,姚宛便没躲,身上顿时一暖,一件葛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料子比较粗,但缺有皂角香料的余味,干净的味道。
姚宛脸一红,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乎忘记自己明天就要死掉。
这时边上的紫袍中年人道:“来人,把这些人的镣铐开了。”
周围顿时有人小声说起话来,紫袍中年人便解释道:“李隆基谋逆,致使民财国赋虚耗、军民死伤无算,罪大恶极,胁从者严惩!姚崇更是罪加一等,理应满门株连,三法司合审也是这么个结果。但晋王念及姚崇曾经于国有功,多方说情,今上也宽宏大度,方才降罪一等,赦免姚家家眷死罪,男丁流放岭南,女眷贬为娼伶。晋王又做了一件好事,将你们全数买下充作家奴,免去沦为娼优受人轻贱之苦,当今朝廷除了晋王谁敢收留你们?他可是你们家的恩人,记住了。”
牢里的女眷们顿时哭泣起来,纷纷跪倒在地拜谢。虽然做奴婢也不是什么好下场,但总比被砍头强多了。
那高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起来吧,收拾一下跟我走,不用做囚犯了。”
姚宛偷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去了外衣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绸内衬,干净得一尘不染,不过一个人只穿着里衬在外头走实在是衣冠不整……
另一个红袍官儿玩笑道:“听说薛郎当初大军驻在洛阳时,认识了二十四楼花魁步非烟,来为姚相公求情的,这事儿真的吧?”
晋王笑道:“真有这事。”
姚宛听见他们的对话,顿时明白……这位晋王是薛崇训?姓薛的王爷,还带兵到过洛阳,除了他还有谁?
她的心绪顿时有点复杂起来,虽说她的父亲姚崇获罪不应该算到薛崇训头上,薛崇训不带兵来打也有别人来。可是她一想到父亲即将被处死,而薛崇训又是父亲曾经的敌人,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仇人倒是算不上。
不过姚宛很快就想通,现在自己已经沦为奴婢了,还别扭这个作甚?
第六十三章 雨点
薛崇训让薛六去签买卖契约,自己带着姚府女眷十八人径直从刑部出来了。只能买女眷,男丁不能留在京师要被流放到岭南充军。至于买的这些女人拿来干嘛,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半是没什么用处,家里又不缺丫鬟奴婢。
不过当他从车厢里观察那些人的表情时,发现多半带着幸庆和感激的表情,心里倒是十分好受。算是做好事帮助别人罢,无论是何居心,总是好事。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册子来,舔湿毛笔写道:善意能带来快乐。这册子是最近才带在身上的,上面记的都是有关户部钱行的一些细则笔录,有时候突然能得到改善经营办法的灵感,也有幕僚零星进言的他认为有道理的内容。
坐在对面的白七妹见他写写画画便问道:“你在写什么?”
一旁还坐着一言不发的三娘,两个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又走到一块儿了。
薛崇训摇摇头道:“想起了一个叫蒙小雨的歌妓来了。”
白七妹无趣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从陇右跟着薛崇训回到京师,就住在王府上,有时和三娘在一起,有时跟着薛崇训出门办事,多数时候是在长安闲逛,倒也自由自在。
过得一会她又指着外面的姚宛道:“那个小娘是姚丞相之女,在东都那边名气可大,江湖上的人都经常说她。薛郎倒是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手了,这下你可又有艳福啦。”
薛崇训从车帘一角往外看了一下道:“一般而已。”
“洗洗就好了。”白七妹掩嘴笑道,“名门闺秀呢,今晚你不想尝尝?”
薛崇训兴致不是很高:“以后再说,你啥时候给我尝尝?”
“看你的表现咯。”白七妹咯咯笑着,一把挽住三娘的胳膊,“要不咱们俩姐妹一块儿侍候薛郎?”
三娘顿时愕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急忙把她的手甩开。
“三皮啊,有意思。”薛崇训看了冷着脸的三娘一眼,忙又说道,“不过你还是别拿三娘玩笑,她不喜欢。”
白七妹却不管三娘不高兴,依然一副笑脸,“她嘴上不喜欢,心里怕是早就盼着了……是不是呀三娘,你要是对薛郎没意思,跟人这么久了?”
“你去死!”三娘愤怒地骂了一声,和白七妹脆生生的声音比起来,她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低沉。
几个人正说笑,忽然听得头上一阵沙沙的声音,天上打起雨点来了,白七妹娇呼道:“下雨了呢。”
薛崇训忙敲敲车厢喊道:“庞二,停车。”
推开门时,只见一旁的骑兵侍卫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下点雨对飞虎团的武夫来说不过是小事。不过那些刚从牢房里出来跟着队伍步行的女人们就没那么强悍了,一个个缩着脑袋抱着肩膀,冻得簌簌发抖。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指着一旁的酒肆道:“薛六你带几个人,把她们引到屋里避避雨,咱们回去之后派马车来接。”
管家薛六忙躬身道:“是,郎君。”
那些女眷们纷纷道谢,多少有些感动,新的主人待人还不错,能替别人着想呢。一般权贵家的人,谁有空管普通奴婢的死活?
薛崇训挥了挥手正欲返身上车时,见姚宛微微地向自己作了一礼,他便点点头,打量了几眼。
她身上还穿着薛崇训的青色宽大葛袍,囚衣乱发也未来得及收拾,不过薛崇训看女人却不是看打扮,从姚宛的纤直脖颈和脸部线条上看,心道此女确是有几分姿色。眉宇口鼻之间还带着稚气,估计和李妍儿差不多年纪,不过发育得比李妍儿好多了,身段很高挑,比一旁那些薛家的男奴仆还高一点。
不过薛崇训也没特别注意,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去,光看外表也不过如此。他上车之后下令继续前行,回府去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他操心去管了,家里有孙氏和薛六都会安排,总是能把新买的人安置妥当。这时候已快到酉时,外府和亲王国那边的人也快到下值回家的时间,而且天又下起了雨,薛崇训便不打算再见幕僚,径直向内府走去,今日便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还得去大明宫参加宴会呢。
走到卧房南边那条长廊上时,他不禁慢下了脚步,因为天下的雨。
晴天、阴天、下雪、下雨,薛崇训最喜欢的是雨天。他也说不清缘故,大概是雨天就像从天到地的洗礼一般,能让环境更加清洁罢?雨天还可以借口躲在屋子里,如果旁边还有顺眼的人在一起,就更好了,能得到休息。正如有人说追求安定是一种软弱,薛崇训觉得自己确实有软弱的一面。
但有时候争强好胜的心态、愤怒的情绪膨胀、受人敬畏的虚荣等等缘故,他最在意的还是要让自己牛逼,所以不愿意表露软弱无能。
……不过这雨幕,真的很好。
长廊檐下一串串的水线滴落下来,溅起水花;潮湿干净的空气;朦朦胧胧的远景在雨幕之中;沙沙的、叮咚的雨声,不同于人群的嘈杂,雨声很轻很安静,也不同于寂静的晴天无声之中让人感到十分寂寞。
他慢吞吞地进了自己的起居室,当值的是裴娘,见他只穿了里衬急忙去找了一件大衣过来。
过得一会,孙氏也来了,怀里抱着一件紫色的衣服。薛崇训便起身执礼,问道:“给我做的新衣?”
孙氏把衣服递给裴娘道:“给薛郎换上试试合不合身。几天前才完工,刚洗净晾干。明天逢十,听说宫里有大宴,你正好穿新衣服去。去宫里头赴宴的不仅有王公大臣,还有外邦使节,薛郎要打扮得像样一点哦。”孙氏一边说一边露出笑意来。
薛崇训随口道:“又不是第一回参加这种场合。”不过见孙氏情绪好,他也就顺从地让裴娘服侍自己换衣服试装。
这时他发现书案上有一把纸包着刀锋的横刀,便“咦”了一声,走过去拿了起来扯开草纸一看,原来是一把新刀。
“我那把佩刀旧了正想换呢,谁送进来的?”
裴娘道:“送来的人说是内厂管事宇文公吩咐的,是他们最近招了些工匠新锻造的兵器。”
薛崇训抬起手来,把刀锋横在眼前瞄了一眼,忽然发现刀身有点特别,原来有血槽!
这时一旁的孙氏道:“在屋子里摆弄那东西作甚,怪吓人。”
“血槽啊……”薛崇训自言自语道,忽然想起去年好像在宇文孝面前提过这事,当时还画了张草图。后来事儿多,他就早把这茬给忘了,没想到宇文孝还记得,居然按照图纸做出实物来了。
薛崇训不禁说道:“宇文孝这个人不错,可堪使用,不错。”
孙氏道:“不就是送了一把新刀么?”
薛崇训用手摸了摸刀身上的血槽,笑而不语,然后把佩刀刀鞘里的旧刀拔了出来丢到案上,把新刀放了进去。刀鞘还不想换,因为上面镶着金片和宝石。
孙氏送完了衣服磨磨蹭蹭的还不想走的样子,极力找些琐事说,偏偏薛崇训对那些家务琐事毫无兴趣,只能“嗯”“啊”地应付几句。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像送衣服这种事为什么要岳母大人亲自来办?她无非就是想见见面而已,想到这里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的脸一眼,也没多说。
过了一会儿,孙氏再没有其他事说了,薛崇训也没多话,她只得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不料这时薛崇训用很随意的语气道:“一块儿吃晚饭吧。”
“嗯……也好。”孙氏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换,但是薛崇训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喜悦。
……
和往常一般的作息,薛崇训早上醒来,躺着缓了一会,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隐约看到幔帐外面有个人影,应该是裴娘,便问道:“雨停了没有?”
外头沉默了片刻,一个声音轻轻道:“已经停了,起了点雾。”
“哦……”薛崇训心下一丝失落,口上却道,“天晴也好,今天要去大明宫,省得带伞了……你不是裴娘?”
早上刚起脑子有点懵,这时薛崇训才意识到答话的人是个陌生的声音,便一把撩开幔帐看看。
他一看倒有些惊讶,一个高挑的美少女正站在面前,长长的襦裙婀娜的身段、丰腴的胸、美丽的脸蛋、如云的发鬓,她低头垂目,一脸的羞涩与局促。
“你是?”
女子低头轻声道:“我是姚宛,郎君还记得么?”
“记得,不过你换了衣服倒是没认出来。”薛崇训笑道。
姚宛道:“薛郎的……葛衣我昨晚洗了,晾干再送进来。”
“什么葛衣?”薛崇训随口问道。
“昨天在刑部大牢,我的衣袖破了,薛郎……”姚宛的脸上泛红。
“哦,想起来了。”薛崇训点点头,“你怎么在我的房里?”
姚宛道:“是管家安排我的,让我一早就来服侍郎君。”
薛崇训心道:多半是自己那件衣服的缘故,穿的衣服到了一个女子身上,管家薛六应该怎么安排这个女子,自然心领意会。
第六十四章 国宴
一大早起来薛崇训的左眼皮直跳,隐约记得按迷信的说法眼皮跳是什么灾祸的预兆,不过他是不太信这种玩意的。
看了一眼旁边服侍自己的姚宛,他冒出一个想法:该不是这女孩儿想不通,不觉得我对她有恩,反而觉得是我害死了她爹,让她们家家破人亡,要报复我吧?
这个想法只是闪过心头,大抵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太不可能了,不过是自己一时的胡思乱想而已。
一旁的姚宛还是个新手,不怎么会服侍人,傻站在那不知该干嘛。她以前是名门闺秀,宰相的独女,加上姚家祖上也是宦官之家三代以上的士族阶层,她会做什么家务就奇怪了。于是薛崇训也就不计较,一边自己穿衣一边说道:“你出去打盆水进来,我要洗漱。”
姚宛应了走出起居室,同样是摸不着门路,这地方她本来就不熟,更没干过这种事。正巧这时一个小巧漂亮的小娘出现在门口,善意地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姐姐么?”
姚宛见她生得乖巧,瓜子脸皮肤白净看着面善,便和气地点点头道:“我叫姚宛。”
裴娘笑眯眯地说道:“姐姐叫我裴娘就好了……旁边屋子里的炉子上有热水,昨晚是起来加的炭呢,以后该姐姐当值要记得添炭哦,不然郎君要喝茶的时候再现烧水就来不及了。他没说要打热水洗漱吧,那在水缸里舀一盆凉水进去就行,还有泡在水里的枝条也要……”裴娘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通。
姚宛不住点头,说道:“天儿还挺冷的,打凉水?”
裴娘道:“郎君喜欢用凉水,你信我的,放心不会挨骂。”
姚宛听罢便走进一旁的杂屋里,果然见着有个红彤彤的炉子,里面还有水钢、柴火、木炭等物。她左右看了看找到了铜盆和木瓢,当她伸出细滑的手时,看见自己那只从未做过粗活的白手,心里就是一酸。
堂堂姚氏千金,竟然要做这种事,一种耻辱感涌上她的心头。这时候可没有劳动光荣一说,圣人们都教育子弟不要干活。
她百感交集,情知做男主人的近侍可不只是端茶送水那么简单,有时候还得侍寝,侍候别人宽衣解带甚至内衣都要帮人洗,以前她父亲的丫鬟们要做些什么事她自然有所目睹。只是当时她没注意她们,不料而今轮到自己了。
虽然对薛崇训并不反感,但作为奴婢侍寝和配偶完全是两码事,陪人睡了吧见着男人的老婆还得陪着小心低声下气,毫无尊严,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又想到自己的父亲就要问斩了,自己却在此做如此低三下四的事苟且偷生,姚宛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当初洛阳事败的消息传回家时,父亲的妻妾们就像上吊自尽以免受辱,姚宛自己也想过,但当时没人逼她们自尽,最终还是没人有勇气那么做,依然不堪地活着。女人比男人更没勇气,就算好日子的时候表现得十分挑剔,一旦落魄了,那种狼狈不堪的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
一开始没能寻死,她现在自然也做不到。怔了片刻,想起方才那漂亮的小丫头一副娴熟的样子,还笑眯眯的很愉快,心道:别人都做得下的事,为什么我做不了?
她一赌气,便拿起木瓢干起活来。她那手指写字弹琴的时候十分灵巧,做起活来却笨手笨脚,不过是干这么点简单的家务事,就把袖子和裙脚都打得浸湿,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冻得她簌簌发抖,眼泪都气出来了。
好不容易弄了盆水进屋去,见薛崇训已经穿好了衣服发髻也梳好了,一身崭新的紫色大团花绫罗显得神采奕奕。
铜盆被放在书案上,薛崇训愣了愣也没说什么,拿了瓷盅就去舀水刷牙。薛崇训默默地忙着洗漱,而姚宛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呆站在那里。
薛崇训刷了牙洗了脸,便取床头放得整整齐齐的饰物往身上戴,金鱼袋、玉佩、小刀、砾石等等。他头也不回地说:“一会把衣服换了,别染了风寒。”
姚宛捏了一把湿衣袖,听得这句话心下微微一暖。
薛崇训又道:“早饭既然没有拿来,我便一会在上朝的路上买点。一会拿来厨房里给我做的早饭,你和裴娘一块儿吃吧,够你们俩人的食量,别浪费了。”
他说罢便戴上帽子匆匆出门去了。
东边泛白刚亮,天空很干净,一会肯定能看见太阳。此时空气没有污染,不是下雨下雪,多半是晴天。有时候有乌云阴天,但是那种长期灰蒙蒙的阴霾天气在这时候却是比较少见。
特别是昨天刚下过雨,天地之间就像被洗涤过一样,给人十分清新的感受。就算院子里有点薄雾笼罩,也不影响空中的明净。
薛崇训的眼皮还在跳,揉它也不顶事,大清早的一点小问题就让他心里不怎么痛快,就算他不是个迷信的人。
走到内府洞门口时,只见孙氏和李妍儿带着一干奴婢正站在那里,见着薛崇训过来便纷纷弯腰执礼,说道:“郎君操持国事勿要太过烦劳,早些归来。”
以前没这样的繁文缛节,孙氏掌内权之后才捣鼓出来的。薛崇训心道:去麟德殿吃喝看美女跳舞,操持个屁的国事。
不过面上自然不能这么说,旁边还有不少奴婢,主人的威严还是要多少保持些的,他便道:“回去吧,晚饭前我能回来。”
外面的吉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喊道:“郎君出门啦,去叫庞二把车赶到大门,让亲王国那边的侍卫出发。”
早上大家都很努力地做着自己的本分,一大群围绕着薛崇训转,他是头,保持薛府在朝里乃至整个唐帝国中的地位和权利,然后薛府的一大群人的或大或小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虽然这些人和薛崇训大多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一个整体,反倒他那些兄弟妹子都有自己的家室,联系得没这么紧密。
薛崇训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了大明宫,大多家奴侍卫们自然不能进宫,他有特权可以坐车进去,左右便有几个人,庞二、吉祥、三娘。
先是在含元殿朝贺,然后去麟德殿吃国宴欣赏歌舞,当权者平常的日子就是这么潇洒欢乐。
从含元殿去麟德殿时,薛崇训也没坐车,和宰相们一块儿,可以在一起聊聊天,交情便是在这样那样的场合培养起来的,经常相处才行。大伙天南地北地谈,只要不是敏感问题,私下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有说朝廷公事的,也有说生活上的乐子的,甚至有关同僚小妾的事儿都可以言语调笑。
兼着礼部尚书的窦怀贞说了日本新一批遣唐使到达长安的事儿,兵部张说提起哪里的少数民族犯边之类的,相互交换信息,一个圈子的都能对最新的时局有所了解。
说起日本遣唐使,这些年陆续都有来,薛崇训猜测日本此时应该已经制定了全面学习大唐的国策,历史某些方面仍旧没有改变,这个世界以后的历史,日本文化也许同样会带着唐朝文明的大量痕迹罢。
特别是高宗时期唐日之间的白江口之战,唐军以孤城之兵完败数倍于己的日本军主力,一战打得日本举国之兵几乎全军覆没,而对于唐朝却只是一场区域战役。日本意识到了与唐朝之间巨大差距,崇拜之情毫不掩饰,长期不间断地派出大批遣唐使全面学习大唐,从建筑到服侍、从诗歌到礼仪,只要唐朝的就是最好的,就连平安京的名字都防唐朝都城长安,皇城的格局就完全是小一号的大明宫。
对于日本的崇拜和学习,唐廷自然是“礼遇之”,根本不记恨以前发生过冲突;别说长期亲唐的日本国,就是宿敌吐蕃在长安的使者,唐廷对他们都不错。中国人一向虚荣好面子,有人喊自己老大,从来都很高兴,向唐朝称臣说几句好听的比给予实质利益还要管用。薛崇训觉得这种面子意思不大,不过对于遣唐使的看法还是乐观的,这种文化辐射对提高汉文化影响力很有作用。
众人一边聊着话一边向北走,一切都和平常的情形没有什么两样。
整个朝廷局势虽然不很稳靠,但这段时间无疑是很平静的,平静得就如天上一尘不染的蓝天白云。这样的天空在唐朝很平常,非常干净非常美丽。
大伙都习惯这样的好环境,薛崇训倒是常常喜欢抬头看天,不知者以为他故弄玄虚,其实他不过是觉得蓝天白云很好看罢了。
进了麟德殿前殿,大伙先站了一会,等皇帝李守礼带着皇后嫔妃坐上了宝座,下面的所有人便跪倒高呼“万寿无疆”,喊完就可以入座了。在台子下面早已摆好了宴席,宫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进来,丝竹之声也随即响起,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第六十五章 上席
薛崇训本来以为又是胡舞,不料今天宫妓们换了花样。位置挨着的窦怀贞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解释道:“月宫羽衣舞,新排的,只有大明宫里的最好。”
只见台上的舞姬们身形轻盈,长袖飞舞,一个个生得也是不染风尘似的,确是有几分仙气。薛崇训也颇有兴致地欣赏起来,相比胡舞,他更喜欢这种长袖柔美的汉家舞蹈,更有韵味更有内涵,会通过舞姿表达一些意境。就如眼前的月宫羽衣舞,就能联想到仙宫里那些女神仙们;而胡舞总是欢快地扭来扭去抖来抖去就像发了羊癫疯,更郁闷的是喜欢快速转圈圈,看得人头昏,觉得要晕车晕船了一样。个人喜好罢了,长安宫廷其实更喜欢西域那边的新鲜玩意。
不过大殿里的气氛很影响这舞蹈的仙气,杯盏交错中,说笑的、喧哗的,什么都有,整个一热闹场面堪比东市集市。更有那些奇装异服的外邦使者,兴奋得哈哈大笑指手画脚,把仙舞弄得像盘丝洞里的妖精跳舞一般气氛。
无论是仙女也罢妖精也罢,台子上的舞姬们确实很有姿色,特别跳舞的时候把女人美好的姿势都展现了出来,薛崇训也是看得兴致勃勃。
紫色和暗金基调的大殿,土夯板筑的墙壁,各种古色古香的室内装饰,华丽贵气却不轻浮,台上的舞姬同样如此,虽然穿得比较露,看得大伙荷尔蒙高升,可她们的舞姿美丽却不下作,加上唐朝宫廷本就时兴半露胸的开放衣着,自然就不会给人轻浮之感。其实女子在表演舞蹈的时候特别美丽,能把魅力展现出来,一个稍有姿色的女子平常或许看起来很普通,一站在台上婀娜放姿就能惹得人心生爱怜,怪不得李守礼喜欢在歌舞宴会上挑选女人了。
此时汾哥肯定在色迷迷地打量那些女子,大伙不用猜都能知道,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甚清楚而已。麟德殿主殿的格局很适合宴会,北高南低,上头有个带雕栏的木台子给舞姬们表演的,皇帝的宝座在上面离得近更便于观赏,而大臣们坐的位置在台子下面。
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更高了,这时只见一个吐蕃人离席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台子,在那些歌妓面前扭来扭去,调戏其宫妓来。
顿时大臣们哄堂大笑,自然是嘲笑他出丑。这种场合虽然也有礼节,但明显比庙堂上放松得多,何况出丑的是外邦人,自然就没有御史义正词严地出来斥责,多影响气氛的事儿。
皇帝倒是可以骂几句,但李守礼那家伙也是个昏君,大抵不会呵斥那吐蕃人的,还觉得好玩在龙椅上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那吐蕃人长得太胖,扭屁股的姿势实在太滑稽了。
终于另一个没喝醉的吐蕃使节站了出来,鞠躬道:“陛下,唃厮啰刚到大唐未见识过宫廷歌舞,酒醉后不知礼仪,请陛下恕罪。”
李守礼哈哈笑道:“我看他跳得挺好啊。”
大殿上哄然,有的大笑有的摇头叹息不一而表。
那说话的吐蕃人走上台阶,把高兴忘形的同伴拉了下去,大伙也没有计较。月宫羽衣舞也跳完了,一批歌妓退下,换另一般花样。
不料这时下面又吵起来,有个人还站了起来指着人破口大骂。李守礼忙问:“吵什么吵,咋回事?”
站起身的那个气势汹汹的人转过身,抱拳躬身道:“陛下,新罗(韩)人猥鄙不堪,竟然坐在日本使者上席,叫他坐下面去他却不肯,岂有此理。”
一旁有个面相不甚对称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估计也有点自卑,但嘴上依然强硬,用十分艰涩的汉语道:“你们比猴子还矮!”
那日本人站直了身体怒目而视,表示自己身高并不矮,任何地方也有高个子不是。他怒视之后又斥道:“话都说不利索的人,竟然派到大唐做使节,笑煞人也。”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这个外国人的汉语说得十分流畅,还是正宗的长安腔,要是在外面他号称自己是长安人估计也不会被人们怀疑。
新罗人道:“请陛下作主,我们新罗人一向就位于日本人上席,今日他们无端挑衅是何居心?”
日本使者道:“官有上下之别,国有大小教化之分,新罗又土又穷,凭何位于上席?”
李守礼道:“别争了,你们赌一把谁赢了谁坐上席。”
有大臣进言站出来进言道:“陛下,事关邦交,不能用雕虫小技分高下。”
李守礼不甚耐烦地说:“那你给他们断,谁该坐什么位置。”
大臣愕然,执礼道:“微臣不敢。”
“那就让他们自个比……掰手腕罢,来人,抬张案上来,大伙都敲着,愿赌服输。”
众人面面相觑,进言的大臣只能摇头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日本和新罗的两个使者也是一脸意外,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连他们的国王都不能公然表示违抗,更别说他们了。金口玉言一出,俩人只得当众玩一把扳手腕。
一张燕尾几案被搬上了台子,宦官们又在两边各放了一张蒲团,俩使者便面对着跪坐在一起。
下面不少人趁机起哄,多半是那些别国的使节,乐得看热闹,唐朝这边贵族大臣起哄得倒是比较少,多半觉得这样瞎折腾有点丢脸。大殿闹哄哄一团,简直是斯文扫地。
忽然李守礼发出一个声音“朕……”然后就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
大伙离皇位太远,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侧目张望。倒是在台子上准备扳手腕的使臣看得清楚些,那个日本人道:“陛下吐血了,好像是中毒!”
大殿上顿时哗然,许多人都站了起来,薛崇训听罢也是一惊,脸色骤变。宦官们急忙往上面跑,其中有人喊道:“快传御医!”
这时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高皇后在陛下的酒里下了毒,来人,把她抓起来。”
第六十六章 驾崩
皇帝四仰八叉地在宝座上,头上的冕疏也掉了,一嘴都是他自己吐出来的血狼藉不堪。大殿里更是混乱,有的在大呼御医,有的惊慌奔走,还有人在争吵,乱作一团,许多大臣都站了起来,几个宰相跑到台子上跪在宝座前面看皇帝的情形。
其间还有王贵妃的哭骂,只见她满脸泪水,双臂颤抖,看样子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前天陛下提起欲废皇后,只是一句话竟然遭此大祸,最毒妇人心,她真是下得起手……”
一身青色打底礼服的高氏打扮得很老气,但是她那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惊慌失措,已是镇定不下来了,毕竟太年轻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她的一张脸纸白,正在那里争辩。
“晋王……晋王在哪里?”高氏喊了一声。
薛崇训忙走上台阶抱拳道:“微臣在。”
王贵妃一瞧立刻骂道:“这两个人内外勾结谋害今上!”
左相陆象先道:“贵妇勿急,先救治陛下,以后再理论此事。御医来了么?”
“来了,来了,赶紧过去救陛下。”
周围一片忙乱,薛崇训也是突然遇到这么个事儿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挺纳闷:谁给皇帝下毒?有机会的只有皇帝身边那几个人临时下药,其他人都不可能有机会的。王贵妃?高皇后?还是谁?
现在这局势,无论哪边害死皇帝都没有什么好处。高皇后更不可能,如果她要干这种大事肯定要先和自己这个重要的盟友合谋,才能得到宫廷内外大股势力的支持;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她干这种冒险的事不是脑残么?
蠢人从来不缺,但薛崇训不认为高皇后是那样的蠢人。王贵妃?她搞死皇帝干甚,有什么好处?
王贵妃一口话便咬定是高皇后干的坏事,高皇后自己慌忙地辩驳,但见面前的薛崇训一言不发,她便颤声道:“晋王说句话啊。”
王贵妃冷冷道:“大家都看见了,这俩人狼狈为奸,现在连遮掩都省了。”
说起了晋王薛崇训,周围的大臣们自然保持沉默,没人说他的不是;自然也没有人无聊得和一个妇人在这种关头争辩。
就在这时,薛崇训总算开口了,他抬起头问道:“太子何在?”
李承宏那个毫无实权的太子平常根本没人注意,薛崇训提起来,众人才四下张望,没见着李承宏在哪里。
众大臣顿时意识到有些不妙,不过宰相等人都没有多少惊慌之色,依然保持着从容的气度,但是光镇定有个屁用。程千里提醒道:“派人去宣政殿那边瞧瞧才是。”
长了一张马脸的张说正经起来板着脸,脸型就显得更长了,“太子进宫虽然能带侍卫,可是不能把东宫六率几百人一块儿带进宫廷来,宫中四处也有侍卫……不过就怕有宫门将帅串通。”
“派人去瞧瞧稳妥一些。”另外也有大臣附和。
王贵妃听罢怒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没人管她,宰相们自顾自地叫人出麟德殿瞧情况去了。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道:“得调禁军勤王才行。”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向薛崇训。陆象先道:“晋王少安毋躁,先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好,操之过急会让人心更加惶惶。”
薛崇训回顾众人道:“大家认为陛下中毒是我等所为?薛某再蠢也蠢不到这个地步吧?”
大伙面面相觑,其实当几个宰相商量着要派人出去瞧情况时,就表明他们不相信是薛崇训干的了。有些事儿根本不需要证据,长混中枢的人嗅觉还是比较敏感的。
薛崇训冷笑道:“如果是太子所为,他会先做了这事再和大家讲道理慢慢调查?要是他真打算这样做……也太说不过去了!恐怕再等一会儿东宫六率就要进麟德殿来了,那时候用刀枪将道理不是更好?
我们不早点调玄武门禁卫入宫,到时候东宫六率是骑兵,跑都跑不过。”
众臣沉默了片刻,薛崇训又说道:“事到临头不是薛某怕死,而是我母亲还在承香殿、妻妾在家做了晚饭等着我回去吃……我不能死!”
总算有人赞同了薛崇训,“诸公还担忧晋王调兵对大伙不利不成?他干嘛要害咱们?”
薛崇训点点头:“如今陛下不省人事,只需皇后出面,政事堂同意,便可用圣旨诏玄武门禁卫入宫勤王!”
众人回头一看,宝座一侧的御案上放着五色缎子,要圣旨写一张便是,方便得很。有明诏递过去,羽林军将领肯定奉召行事,再说羽林军、万骑军统帅都是太平旧党。
这时王贵妃怒道:“你们竟然要假传圣旨,调兵进宫要谋反么!”
“住嘴!”薛崇训喝了一声,吓了王贵妃一大跳,没想到这王爷竟然这么粗暴。不过薛崇训本来就是个武夫,这时候谁他妈和你细声细气地说理讲道?
王贵妃怔了怔,腾起站了起来,不料薛崇训气势更凶,竟然在面前挥了挥拳头。王贵妃身边的宦官忙奔了过来挡在她的前面,薛崇训暴喝一声:“滚!你们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少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都给老子滚!”
两句粗暴无理的话喝下去,把王贵妃那几个人压得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众人急忙捣鼓着写圣旨,翰林院的官员刚提起笔,便听得薛崇训催促道:“别磨蹭,就写麟德殿有贼谋逆,诏羽林军都尉陈大虎立刻率本部兵马进宫勤王,任何胆敢阻拦者,斩!”
写罢五色诏,薛崇训左右一看,见到高皇后身边站的宦官鱼立本,便抓起诏书递了过去,让他立刻赶到玄武门,亲手把圣旨交到都尉陈大虎手上。薛崇训想起用这个禁军将领,是因为觉得此人靠得住一些。陈大虎与薛崇训的交情已有几年了,几年前在一场马球赛上并肩作战因此结识,后来张五郎在玄武门当值时,又和薛崇训常常见面熟识。用这样关系的人,又拿了加盖玉玺的圣旨,多半没有问题。
只需要陈大虎就够了,他手下本部人马就有两个团四百骑兵,对付刚选招组建的东宫六率绰绰有余。按照薛崇训的估计,最多就是东宫叛乱,不可能再有禁军参与……太子真没那个能耐这么短时间内不声不响地拉拢到禁军。
刚刚到达的御医跪在皇帝面前,一个去把脉,另一个翻开皇帝的眼皮来瞧。陆象先急忙问道:“状况如何?”
“陛下中了急毒,侵入经脉,已……驾崩!”
“陛下……”几个大臣顿时大哭,立刻伏倒于地。殿中所有的人都急忙一齐跪倒,就像起了一阵大风,把麦田里的庄稼全部都吹倒了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提着长衣下摆手持拂尘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一脸慌张道:“发现东宫人马正向西边过来,嚷嚷着要勤王,声音都听得见,快到了!”
大殿里顿时哗然,众人乱作一团,哭的、喊的、惊呼的干什么的都有。此时依然稳如泰山毫不表露惊慌者,朝中宰相及薛崇训等数人而已。
皇帝挂了,众人惊慌之下依然跪着,这会儿薛崇训便站了起来,说道:“今上毫无征兆突然毒发,消息从麟德殿传出东面最近的左银台宫门,然后太子集结六率进宫,横穿大明宫至麟德殿,须耗时几何?而事发至现在,才多少时间?如果太子是获悉消息后才勤王,敢情他是神仙未卜先知!”
大臣们默然,而很多惊慌失神者茫然,根本顾不得去思考。东周时就有曹氏曰“肉食者鄙”,此言不差,如今这些王公大臣遇到事儿多数都傻叉似的和无头苍蝇一样,高位者的心智也不过如此耳。
“是勤王还是谋逆?!”薛崇训暴喝一声,回头瞪了王贵妃一眼。只被看了一眼,那女人吓得腿都软了,仰头倒下,幸亏有身边的宦官急忙扶住。
“晋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慌忙中问道,一众人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提议道:“关闭宫门顶住一会,等禁军来救。”
程千里鄙夷道:“这宫门能挡多久,能挡到禁军自玄武门临时集结调到麟德殿之时?”
许多人吓得屁滚尿流,先前都还好,刚刚薛崇训几句话下来坐实了太子要蛮干,大伙就怕惨了,乱兵一起肯定不是来讲理的,身家性命会怎么样谁知道?
“薛郎……”高皇后也看向薛崇训,一双惊慌的美目失措地望着他。不少人都寄希望于薛崇训身上,因为大伙知道他以前就参与过宫廷政变是有经验的,而且他本身就是个武夫,混乱之时比文人靠得住。
不料这时薛崇训见众人这幅模样,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陆象先皱眉道:“晋王在此时为何发笑?有什么好笑的!”
薛崇训这才想起皇帝挂了,就算不表示悲伤,怎么能开怀大笑呢?他顿时有些自责太得意忘形了……不过真的太他妈的开心了,一时没忍住。
薛崇训急忙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悲极而笑,我本来应该哭的,失态了对不起。”
第六十七章 跑路
瑞烟深处开三殿,春雨微时引百官。麟德殿本身由前中后三座大殿组成,中殿及左右阁台是二层建筑,前后两大殿都是单层建筑。四周除了围着主殿的廊庑,还有许多小房屋借以衬托出主殿的巍峨雄壮。
此时东宫兵将在大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难,已近前门,除了冲进麟德殿的兵力,肯定也会分兵绕道包抄侧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儿。
大部分臣僚们都慌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避祸,大家都希望能想到办法拖延一阵子等禁军来救。薛崇训看到众人这么副害怕的模样,自己顾不上恐惧,首先想到的却是太子的悲剧:威胁到了绝不大部分当权者的人身安全,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技“群嘲”?这事儿一过,用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来说他应该毫不夸张吧。
不过得避过眼前的灾祸才行,薛崇训正待要带着皇后开溜,忽然有人喊他问道:“晋王,此时我等该当如何是好?”
薛崇训本想不予理睬自顾保命的,但临时想再帮太子一把,让大臣们对他更加愤恨,便说道:“如何是好,你说呢?为啥李承宏要选国宴之时动手,因为他明白单单对薛某或是皇后动手没有用,要想一网打尽!”
果然把话挑明了更增恐慌,有的人完全不顾身份地位,撒腿便向东北角落那边的麒麟门跑。这时候薛崇训倒是看明白了太子的思路,无非就是想在皇帝死后将大罪转嫁,再用武力一蹴而就地解决主要政敌(太平一系重要成员),然后他是皇储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掌控大权……想法好的,现实却未必那么理想。
至于仰在龙椅已经挂掉的皇帝尸体,完全没人去管,李守礼也是挺悲哀,或许事后会有隆重的葬礼很多人为之表演哭泣,可是此时他身边有谁真正关心他的?
宰相张说沉吟道:“叛军数百,麟德殿侍卫是抵挡不住,向北撤离又来不及了,只有分散在麟德殿中躲避,此殿占地甚广房屋众多,要搜遍各处很费时候……不过伤亡定是难免。”
平日非常自恋自认为潇洒的窦怀贞都没法保持住气度了,满脸愤怒地骂道:“简直无法无天,以后定要向次子算账!”
薛崇训回顾周围道:“张相公说的是,大家散了自求多福。”
众人便一哄向后门跑,乱作一团。参加宴会的人虽然多,可大部分是吃喝享乐惯了的官僚,而且所有人都没兵器,当然没有谁会想着要自己去抵挡军队。
薛崇训对站在软塌旁的高皇后执礼道:“皇后跟我走罢。”
高氏忙点了点头从上面走了下来,因礼服很长行动不便走得有点慢,薛崇训一把拉住高氏的手便走。高氏下意识地缩手,可是薛崇训抓得实在,她没能把手缩回去,只能留在薛崇训那粗糙的大手里。
身边大约十来个高氏左右的奴婢也跟了出来,薛崇训回头道:“李承宏动员部下的说辞肯定是勤王,便不能下令滥杀无辜,你们这些人不用担心性命,也别跟着,帮不上忙反而增大目标,都散了!”
宫人看向高皇后,她大概也觉得薛崇训言之有理,便下令道:“你们别跟着了。”
众人听罢只得停了下来,有两个人还哇哇伤心地哭起来,嘴上说着希望皇后娘娘平安无事,也不知眼泪是真是假,自然也可能是他们平时受皇后之恩发自内心。
高氏大概觉得在众奴婢面前被人拉着手不成体统,便用力把手从薛崇训手心里挣脱了出来,提着自己的长裙慌慌张张地跟着薛崇训快步向中殿正门那边走。
这时旁边有个大臣一面跑过去一面看了一眼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起先我本以为晋王有何退敌妙策……”
薛崇训心道:李承宏又不是三岁孩童,兵都带进来,还能和他讲道理不成?自然是要跑路的……不过李承宏能把兵带进宫来,就应该很不容易了;如再要别人替他拼死卖命恐怕很难,根基只有那么点的人。现在这状况比起当初在陇右跑路举目无援的情况实在轻松多了,况且薛崇训在个人求生手段上还是挺有自信。眼看麟德殿建筑群鳞次节比格局繁复,他此时并不怎么害怕,自信来源于武艺和经历。
他想罢转头看了一眼高氏道:“皇后勿忧,薛某定会保护周全。”
高氏使劲点了点头,气喘吁吁的说一句话都顾不上,她长期生活在宫闱,体力自然是比不上薛崇训这样的人。
两人刚跑到中殿前门口,高氏忽然摔了一跤,扑到地上痛得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一双眼睛看着薛崇训又是可怜又是无辜,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表现得像一个小女孩似的。
薛崇训急忙转身去扶,把她扶起来时,她抓着薛崇训的肩膀颤声道:“疼,迈不开步子了。”
但见高氏还站得稳,这么年轻的人应该不会摔一跤就骨折之类的,薛崇训便道:“无妨,等一下就好。”
高氏回头看了一眼前殿那边:“叛兵快要追来了。”
“嗯。”薛崇训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抱着她走。虽然事有权宜,但起先拉了下手都被甩开了,要是贸然去抱会不会挨一耳光?
高氏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哭丧着脸道:“薛郎自己走罢,不用管我了。”
“你说什么,怎么行?”薛崇训愕然。
“我对薛郎的作用无非就是个皇后身份,如今陛下驾崩,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重新在大明宫找个人结盟,达到同样的作用……”高氏眼里的泪水总算是掉了下来,或许是今日遇到太多事儿的缘故,恐惧和压力太大达到了承受极限。她这辈子恐怕都没遇到过今天这么多危险的事。
薛崇训道:“皇后言之有理,可是……”他一时想不出可是什么,只是直觉就完全不能像她说的那么干,而且她多半是在说气话。
他也不多废话,转身便一手搂住她的后背一手托住她的腿,一下子抱了起来便走。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高氏被人抱在怀里,脸色顿时绯红。
薛崇训一面大步而走一面说道:“事有缓急,皇后稍安,我并无轻薄之心。”其实不解释还好,这种时候本来就多半没有那种心情的。
抱她起来才发现这女人怕只有八九十斤,平常尽穿宽大的礼袍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轻。
高氏没有怎么挣扎,不过象征性地说两句话而已,她真想留下等死就奇怪了。不过她确是十分窘急,堂堂皇后平日都是一副高贵持重的作派,忽然被人抱着走自然很不习惯。她怕摔下去本能地抓住薛崇训的臂膀,入手处结实健壮,只感觉下面步伐如飞稳健有力,一种很让人踏实的力量感让她浑身软绵绵的。
过得片刻,她便伸手混乱取下了自己的凤冠往地上一扔,免得珠玉满头太惹眼,一头顺滑的青丝顿时散乱开来,发丝因薛崇训快速走路而在风中飘逸。
二人上了中殿的楼阁,来到飞桥旁边,薛崇训便把高氏放了下来歇口气,顺便居高临下看南面的情形,只见前殿台基上全是披甲执锐的兵将,纷纷往殿中涌进来了。回顾左右,麟德殿廊庑外也有许多骑兵,几道门口的兵最多,自然是防止参加宴会的人逃出去。
“太子的人马竟然这么多!”高氏瞪圆了美目道。
“只有几百人,不过也不少了。”薛崇训随口说了句废话。
高氏又看向飞桥那边的二方亭:“我们要去那边么拒桥而守么?”
薛崇训摇头道:“既没盔甲也没兵器,守什么?这头被堵死了一会跑都没地方跑。”
高氏皱眉道:“那薛郎到这里来……”
薛崇训笑道:“来瞧瞧,居高临下看以武犯禁的场面何其壮观,不过来的是唐兵……只要不是蛮夷兵打进长安来了就好。”
高氏听罢顿时无语,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还是快走吧。”
“皇后所言极是。”薛崇训便又将其搂在怀里,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薛崇训道:“刚才我看到后殿郁仪楼、结邻楼左右有许多小房屋,格局比主殿更加复杂,咱们去那边躲起来。”
二人下得楼阁,继续往北走,然后从侧门出了主殿,便往那些低矮建筑里钻。越朝这边走人越少,那些大臣都跑散了不知道躲往哪里去了,估计也在后殿附近,因为叛兵是从前殿进来的。
薛崇训抱着高氏走进一栋小房子时,只见那房屋狭窄,屋子之间的走廊几乎仅容一人通过。这种格局在民间大户里也有,大约是为了防止奴婢们在走廊上交头接耳的原因,薛崇训也弄不太清楚,不过此地看起来却很适合藏身。
“这里才是防守的好地方,狭窄不易进攻,只需堵在里面与一人格斗便成。就怕放火,不过等他们找到这里并要放火时,多半禁军都到了。”薛崇训说道,“不知道麟德殿的厨房在哪里,有把菜刀也好啊。”
高氏道:“我也不清楚,没去过厨房。”
第六十八章 梳子
走廊狭窄两边都是屋子,屋子的门都关着使得光线有点黯淡。薛崇训抱着高氏沿着走廊走到最里头,便去推一道门,结果没推动,里面闩着。
薛崇训便轻轻放下高氏,让她站在身后,然后他用指节“咚咚”敲了两声门,里面一个声音颤声道:“谁……是谁?”
“开门,你这道门也挡不住,抗拒者罪加一等。”薛崇训唬道。
过得一会儿,听见门响,果然就开了。薛崇训一把推开走了进去,只见一个宫女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薛崇训心下微微提起小心,注意着她的手,以免被她误伤了。
关门闭户的屋子里的光线照样不怎么好,过得片刻薛崇训才看清楚,那宫女手里拿的东西竟然是一把梳子!他不禁哑然失笑,回头对高氏道:“快进来。”
高氏闻言便跟着走了进来,薛崇训见状道:“原来你已经可以走路了。”
高氏有些尴尬道:“我也是刚刚发现……腿上已不太疼。”
“你们……你们是谁?”宫女颤声问道。高氏的头发散乱,这里光线也不太好,所以宫女一时恐怕没看出来。不过没等一会,她便看出了高氏身上青色打底的钿钗礼衣,常在大明宫的女子自然对女服多少有点见识,穿这种衣服的至少是命妇,宫女便道:“您是娘娘?”
高氏也不说自己是哪个宫的娘娘,只点点头道:“麟德殿出了事儿,借你这地方躲躲,事后赏你。”
宫女忙丢了梳子,恭敬地垂手而立,时不时拿眼瞧一眼薛崇训,很明显这厮是个男人绝不是宦官,谁见过长胡子的宦官?
“他是朝里的大臣……”高氏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又岔开话题道,“你是哪个宫的?”
宫女垂头道:“奴婢本在浣衣局……洗衣服,宴会时人手不够,就被孙公公叫来帮忙,后来出了事儿奴婢见大家都跑,便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你跟着我,以后就不用去浣衣局做那些累人的活了。”
宫女急忙跪倒道:“谢娘娘大恩。”
两女子在那里废话,说了半天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搞明白,尽是忽悠,薛崇训也没管,只站在门口瞧着外面的情况。暂时还没人往这边来,也不知道叛兵在禁军到达之前有没有机会搜到这里……虽然禁军出动得比东宫六率晚,但玄武门离这边也不算远。
四下里比较安静,不是他们从主殿跑来的事前知道,根本就不像是发生动乱的情形,麟德殿果然大。
“你过来,在门口瞧着,有人来了就赶紧说。”薛崇训吩咐那宫女道,然后走进去四下寻找,想找点防身的兵器。
这地方既不是厨房也不是宫人卧房,找了半天菜刀等刀具一样没发现,连把剪刀都没有。薛崇训站在那里看了看,目光转向了一把胡床。
胡床自然不是床,是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交椅。他走过去提起胡床时,听得高氏道:“我不用坐。”
薛崇训:“……”
他没有答话,把胡床折叠起来拿在手里,倒也趁手,聊胜于无。万一有兵丁找到这里了,他们手里拿着兵器,地方太窄总不能用血肉胳膊去挡吧,有把胡床也好。
薛崇训准备了一番,看了一眼高氏随口问道:“你现在害怕么?”
高氏怔了怔,摇了摇头,脸色有些羞涩,大概是怕薛崇训再问她怎么就不害怕了,她不能回答说因为有你在吧?
“那就好。”薛崇训嗓音低声,简单地应了一句。
沉默了一阵,高氏忍不住又说话道:“起先你说散了,大家都惊慌逃跑……在场的也有不少重要的人,薛郎为何单单要和我一起走?”
薛崇训道:“我母亲在承香殿那边,昏迷不醒又不顶事,李承宏定然是顾不上去那边的。在麟德殿,除了你,谁对我重要?”
高皇后忙低下头,小声道:“程相公、张相公、萧相公平日都挺支持薛郎的,窦相公在我面前也常常提起你,也是向着你这边的……至于我,大家看重无非是因为我是皇后罢了,没有我,薛郎同样可以在大明宫选一个合适的人结盟不是?”
薛崇训听罢一寻思,心说高皇后真要没了,宫里选谁上位比较好?
如今自己都干到这个地步了,一不做二不休他肯定不会当忠臣,任何人做皇帝都要密切监视的,不能完全信任,只有找一个女流掌权才行。李守礼一死,谁可做太后?自然是新君的生母,不然其他嫔妃既不是李守礼的正室又不是皇帝的生母,凭什么做太后,又凭什么名正言顺地干政?皇帝的生母……不向着自己的儿子还向着外人不成,自然是靠不住。金城公主?要扶她掌权实在不太可能,如今的情形和太平公主当时的情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想来想去,真就只有高皇后是最佳人选,最靠得住。
而且人多少也有点感情用事,对于有交情的人总是要亲近一些,薛崇训都和高皇后结识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更愿意和她合作。他想到这里便脱口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说罢薛崇训才意识到这话有点暧昧,高皇后又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指的是交情,便忙解释道:“一起患难过的盟友,自然更靠得住。”
高氏轻轻说道:“也只有薛郎能在这种时候还陪伴我。”
她的声音幽幽的,越低越是微妙。薛崇训感觉出来,意识到这种关系恐怕有点麻烦,比和岳母乱伦还麻烦,因为干系政治。唐朝宫闱伦理方面本就比后世混乱,但是在这种权力场上又是两码事,本身就是外戚干政了,再这么搞容易造成政治形象妖魔化……确实是比一般的事情麻烦一点。
他也顾不得多想,注意力还分散在门外的,时刻关注着外头的动静。
“再等一会应该就没事了,东宫六率绝对不是陈大虎的对手。”他岔开话题道。
不料话音刚落,门口望风的宫女便慌道:“有人来了!”
第六十九章 躲避
宫女慌张地喊了一声,这时薛崇训已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兵丁穿着盔甲走路的声音就比较沉重。他忙上前拉了那宫女一把:“去她那边呆着。”
薛崇训走到门口伸头出去看了一眼,只见一队军士正在走廊另一头,对着两旁的木门挨个撞击,他们身上穿着铁甲用身体去撞倒是毫无压力,那种木门自然挡不住两下,顿时“乒碰”乱响,闹哄哄一阵。
皇后在后面颤声说道:“薛郎一定要多加小心。”
薛崇训应了一声,并无情绪波动,他的镇定感染了两个女人,应该起到了一点作用。他倒不是强作镇定,此时确实没有什么恐惧之类的感觉。手里只有条胡床,面对的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本来是比较危险的才对……不过,就像用摩托飚车的人一样,本身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活动,但车手多半觉得没啥;他本身就经常舞刀弄棍,对于这种格斗打架自然就不觉得害怕。
外头的响动越来越近了,薛崇训轻轻掩上房门,提着胡床站在门边上等着。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外头走廊狭窄站不了多人,入口的门也很小,只有一个个依次进来送死;自己站在屋子里空间相对宽敞,躲避回旋都有余地。
薛崇训一言不发站得非常安静,鼻子里闻到的是一股霉味,应该是这屋子里的杂货气味。他回头看了一眼高氏他们,只见四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们多半很紧张。
等了一会,只听得“砰”地一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是那宫女惊恐的尖叫。一个披甲的军士大模大样地冲了进来,薛崇训一看他手上提的兵器是一把横刀,心下一喜:横刀确实趁手。
“哐!”胡床呼啸着直接砸在了军士的头盔上,那货遭到攻击之前都没反应过来。胡床立刻破成了好多截破木条,被击中的人虽然戴着头盔,但被钝击之后立刻喊了一声懵了。薛崇训瞅准他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握住了横刀刀柄。横刀是双手刀,刀柄较长,倒是很好抓住。
说是迟那时快,紧接着薛崇训便是一个娴熟的擒拿,然后将那军士的手腕给弄脱臼了,听得“啊”地一声痛叫,“砰”地一声,军士腹上挨了一脚,被踢得倒仰出去。
“里头有人,俺的刀被抢去了!”
“几个?”一个粗嗓子的声音。
“不知道,没看清。”
粗嗓子又骂道:“废物!你,进去把眼睛睁大点,里面的人抢了一把刀。”
片刻之后一声大喝,见一个披甲壮汉冲进来了,双手抱着一把刀在空中一顿乱舞。薛崇训退了一步,让他走了进来。壮汉看见了薛崇训,便大步上前一刀捅将过来,不料此时薛崇训不退反进,同时身体一侧躲过攻击,娴熟的转身之后一刀迎头劈了过去,“哐……啊呀!”昏暗的光线中溅起几点火花,但铁盔没能保护住所有地方,薛崇训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温热,大约是血溅上手背上了。
壮汉捂住脸哇哇痛叫,另一只手拿着横刀胡乱地挥舞了几下。薛崇训伸出刀去挡了一下,一脚踢向壮汉的手腕,将兵器踢飞,然后对准他的颈窝一刀刺下去,用力一按,又是一声惨叫,壮汉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骡子’……骡子!怎么回事?”外头那粗嗓子喊了一声。
薛崇训便回答道:“他被我杀了。”
身后高氏颤声道:“你没受伤吧?”
薛崇训便又道:“没事。”
粗嗓子怒道:“竟敢杀官兵,活腻味了?”
薛崇训沉声道:“东宫的人带着兵器到麟德殿来了,又是怎么回事,急着想让全家下狱?”
“你是谁?有人谋害今上,咱们是奉太子之命进宫勤王!”
薛崇训冷哼了一声道:“等玄武门的禁卫过来杀你们时,再对他们说去。”
另一个声音道:“不用和他废话,杀了咱们的人,进去砍了抵命!”
“你去。”粗嗓子下令道。
那人嘀咕道:“骡子都被杀了,里头的人有两下子……这地方太小,不如放火一烧逼他们出来。”
粗嗓子道:“万一火势蔓延没法扑灭,把整个麟德殿都烧起来谁来顶罪?里面应该没两个人,咱们派人绕道屋后,两面夹击。再不行把这小房子坼了,咱们这么多人还奈何不了寥寥数人?”
外头一众人商量的话音一字不差地落到了薛崇训的耳朵里,这地方本来就小,声音不大也听得清楚。听说要两面夹击,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番,见后面果然有一扇不大的窗户……主要能战斗的人只有他一个,就有点不好守了。
不过情况照样不算差,外头的人在那磨叽了半天,可见也没有什么战心;如果是一心要成事的将士,还搞什么前后夹击,肯定前仆后继从门口冲了。这才死一个人,就没人愿意上来,其士气可见一斑。
薛崇训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心里琢磨着是要趁这段时间脱了他的盔甲穿上在这屋子里和攻进来的人火拼,还是赶紧逃走?
此时的情况虽然被多人围攻,但仍然有希望,因为不用一直这么耗下去,有个时间限度不是。他想了片刻,便提着血淋淋的横刀转身向后走去,走到高氏旁边,把嘴靠过去小声说道:“咱们从窗户上走,不用死守在这里。”
高氏脸色苍白,看了一眼薛崇训手上血迹斑斑的刀锋,使劲点了点头:“但凭薛郎安排。”
薛崇训来到窗户边上向外看了一阵,外头有一条阳勾,没见着人,他让高氏先出去。见高氏穿着曳地长裙,行动十分不便,薛崇训便抓住裙摆一撕,不料“哗”地一声,用力太大撕下一大块料子来,只见白生生的大腿都露了出来,高氏愕然。
薛崇训的神情十分无辜:“本想撕掉裙摆……你先出去,我一会把长袍丢给你,穿我的官袍。”此时两个很有身份的人无疑已是狼狈,不过人生便是这样,哪能一直都顺风顺水呢?
薛崇训便抱起高氏让她爬上窗户,要抱起她,手自然无可避免地要放在她那没有遮掩的大腿肌肤上。虽然此时没有比较温馨的气氛,但光滑细嫩的触觉仍然是感受到了的,高氏打扮得老气,但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肌肤很有弹性。女人们倒是很奇怪,半老徐娘想方设计装扮得年轻,高氏正值青春,反倒要把自己弄得一身老太婆装束才满意。
高氏爬上窗户,没有了由笨又长的裙子束缚,身子倒也轻快灵巧,轻轻一跳就出去了。薛崇训紧接着脱下大团花紫袍扔了出去,自己也攀上了窗户,回头对那宫女道:“你留下,进来人了就投降,那些是唐兵,不会随便杀你。”
宫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面露担忧。
“不用怕。”薛崇训留下一句话也懒得多管了,纵身跳了出去。
高氏手忙脚乱地把薛崇训的官袍套在了自己身上,样子就更滑稽了,就像身上裹了一床被单,脚下更长。薛崇训二话不说,把手递到她手上,拦腰抱起就走。
高氏在怀里便拿着横刀去割官袍的下摆,以免太长影响行动。可怜薛崇训他岳母刚刚做好的新衣服,才穿了一回便成了这样。
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站住!”
薛崇训当然不会站住,反而跑得更快,脚步如飞在错落有致的房屋只见穿梭。由于走得太快,高氏渐渐地伸出手搂住了薛崇训的脖子,脸靠在了他的颈窝处,小鼻子磨蹭得他的脖子痒丝丝的。
转了几个弯,薛崇训便闪进一道门去,把房门轻轻闩上,低头说道:“先躲一会,让他们慢慢搜。”
“嗯。”高氏柔声应了一声。
薛崇训这才想起,把她放下地来。两人默默地站在一块儿,站得很近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过得一会,忽然感觉到高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薛崇训的手,片刻的若即若离之后便紧紧抓在了一起。
过得一会,听见外面有了人声,一个声音大喊道:“晋王……晋王!我是羽林军校尉,太子乱党已被驱逐……”
薛崇训听罢松了一口气:“援兵总算来了。”
高氏道:“还是等一会吧,万一是敌兵诱我们出去呢?”
……此时这样的可能恐怕不大,不过薛崇训沉吟片刻仍道:“皇后言之有理,还是等等。”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亲昵动作,薛崇训却照样感觉有些异样。
“今日若非薛郎尽心保全,恐怕我早已命落黄泉。”高氏低声说道,“患难之情我定不能忘记。”
不料这女人最终说的还是这样的客气话,但薛崇训听罢心里依然十分受用,至少经此一难盟友关系更加稳靠了不是。他便忙回答道:“薛某份内之事,不足挂齿。”
“晋王,晋王……”呼喊声已经到门口了。
高氏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半天没有言语。
第七十章 国丧
听得门外的喊声,薛崇训更加放心了:“是陈大虎的声音,错不了。我以前在玄武门和他见过不少面,嗓音听熟了的。”
高氏点点头:“那咱们出去罢。”
薛崇训忙放开了高氏的手,正待要走时,忽然又听得她轻呼了一声“薛郎”,他便站住看过去,但见高氏的神情有些异样……他一不留神便脱口道:“皇后还有什么话,现在说吧,等出去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高氏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片刻的沉默犹如好长一段时间一样,她的神情复杂,皱着眉头的样子让她看起来端庄严肃,但是那目光很是微妙,薛崇训被她抬头看着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微微的疼痛。
“走罢,别人唤到门口了也不应道,反倒会招人怀疑。”高氏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红。
薛崇训叹了一气,拉开门闩,只见外头的石路上有许多兵马,嚷嚷着喊晋王那个莽汉不是陈大虎是谁?
见门打开,众军纷纷侧目,薛崇训便一脸喜色道:“陈都尉,果然是你。”
“晋王!”陈大虎也是松了一口气,“我一接到宫里来的圣旨,就急忙点兵而来,正遇北面叛兵不说分说便率部攻打,敌兵一触即溃。我便率部进麟德殿来了……”
这时高氏也走了出来,只见她身穿一身宽大的紫袍,下面还被割了小半截,那不是官员的圆领官服么?又见薛崇训上身白绸里衬,大伙用脚指头都猜得出来皇后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
薛崇训忙上前躬身抱拳道:“薛某护驾不周,致使皇后受了惊吓,但听皇后责罚。”
“晋王忠心可嘉,实乃社稷忠良;陈将军救援及时,亦功不可没,日后朝廷定然公平赏罚。”高氏神色从容仪态端庄地说道。她虽然衣衫不整,一头青丝散在肩上,但举止得体依然有些气度。
陈大虎面有欣色,上前跪倒而拜,口上却道:“臣救驾来迟,乞皇后恕罪。”
“都起来罢。”高氏道,“随我去前殿看看陛下。”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自然而来的,虽然没有奥陶大哭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伤心。
薛崇训见状心里疑窦,她的悲伤是真是假?实在分辨不出,也许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此一来将领们本来因立功而喜悦的表情也急忙按奈了下去,跟着垂头黯然,不然就是不敬啊。
众军簇拥着二人往主殿那边走,薛崇训走在高氏的侧后,虽然他是亲王,但和皇后还是有一点身份差距,众目睽睽之下当然要注意身份礼仪。他一面走一面说道:“陛下驾崩国之大丧,臣谏议皇后先换丧服再去前殿。”
皇后应了一声,自然明白自己衣冠不整。
薛崇训又回头问道:“太子在哪里?”
陈大虎回答道:“在结邻楼上,被咱们包围了,将士们怕逼急了他跳下楼去……虽然我等奉召讨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不甚明了,毕竟是太子,大伙担不起责,只好围住了等上边下令。”
薛崇训听罢赞许道:“陈都尉识得大体,国家之材可堪重用。”
陈大虎顿时一喜,忙道:“晋王过奖,过奖……除了太子,其他叛兵没有顽抗,听人宣读了圣旨,就丢兵器投降了。”
叛乱平息,那些宫人也出来了,皇后便带着人去更衣,薛崇训和陈大虎往后殿一侧的比邻楼走。
不一会便遇到了陆象先张说等几个宰相,他们大多被抓住但没死,援兵一来就无事了,只有户部尚书崔湜被乱兵所杀。众人说起崔湜自然是一脸惋惜,又因皇帝挂了,宰相们多半表现出沉闷的样子,并未因平安无事就弹冠相庆。
众人一起上了飞桥,果然见阁楼上只剩李承宏一个人站在那里。他身穿黄色袍服,腰间挂着佩剑,无限郁闷地凭楼而立……是在感叹功败垂成,没做成皇帝?不过他一开始就没什么机会吧,一个漏洞百出的策划,实在太过冒险。
与崔湜交情甚好的窦怀贞低声道:“多半要跳楼自尽,也只有走这条路。”
薛崇训喊道:“以臣谋君大逆不道,速速过来就缚!”
本来大家都觉得此时李承宏一死了之最好,不料他听得喊话居然说道:“好,我投降。”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薛崇训心道:吗的你不是多此一举么,都这样了我会让你好好活着?就算律法不治你,我也要让你疾病身亡。
李承宏把佩剑取了出来,“当”地一声扔地上,摊开手以示无反抗,然后昂首向飞桥上走来。众臣自然默不作声,随他如何。他的脸色很白,但神情举止倒也没什么异常,除了发髻一侧被风吹乱了一些,身上干净整洁仪表堂堂。他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抓我之前,我想再看父皇一眼。”
一个大臣没好气地说道:“太子如今还不觉得愧对陛下?”
虽然只是一声抱怨,但李承宏在大臣们心里的形象可见一斑,薛崇训心说就算放了你,你这辈子也没前途了。
李承宏面对责问只有默然不作回答,过得一会才说道:“只看看他老人家。”说罢便径直往楼下走,左右禁军将士跟着。众臣没人阻拦,毕竟没啥必要,无人出面阻止也就随他去了,大伙也跟着下楼去前殿看汾哥。
众人来到前殿时,见李守礼已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软塌上,地板上他吐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洗,一切都像刚刚才发生一样。李承宏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众臣也急忙伏倒在地,向李守礼的尸体叩拜。
李承宏忽然嚎道:“李唐的基业便这般葬送……”大殿上一时非常安静,那是因为在皇帝的尸体面前不敢喧哗,于是李承宏的声音听着瘆人得慌。
这时一个大臣怒道:“举兵犯禁毒害天子,此等逆子还留在这里作甚!”众人纷纷附和,又一个声音道,“禁卫何在,将前太子及王贵妃拿下,等候新君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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