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 第十三章 蛊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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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识什幺唐炫。”唐行晁抬起双臂,前后拉开,摆出唐门中层武学鬼
母擒拿手的起势,冷冷道,“我只看到了唐门叛徒唐行安。”
唐炫走前两步,反手一拉,将屏风挡回到床前,对青柳柔声道:“你先休息
吧,此事与你无关,不必挂怀。”
“那可未必。”唐行晁并不急着出手,而是后错半步,似是对谁发了个信号,
“青柳姑娘如此多情,怕是要准备起来给你收尸。”
话音未落,喀喇喇一阵脆响,雕木门窗皆被粗索向外扯断,转眼间,这屋子
就成了两面透风的破落样子,十几个劲装弟子手持暗器严阵以待,三十多只眼睛,
一起盯着唐炫。
那老鸨坐在院中地上,哭天抢地哀嚎起来,旁边马上有个年轻人过去,摸出
两锭元宝,跑到老鸨手上,沉声道:“拿去,修葺所需,尽够了,快滚。”
唐炫微微一笑,信步向唐行晁走去,“唐行晁,你比唐青虚长几岁,可论眼
光,还不如你那妹妹。我当年如何打出的唐门,你莫非忘了?人多势众的情形,
我何曾惧过半分?”
“过往只有耳闻,今日,就让我好好见见你唐行安的手段吧。”唐行晁冷冷
说罢,抢上一步,鬼母擒拿手出指如钩,斜点唐炫肩头。
唐炫泥鳅般左滑右溜,贴着唐行晁手臂轻而易举接连躲避,好整以暇道:
“这便是世家子弟的桎梏,招招式式严守法度,临敌应变不懂转圜,‘夜叉探月
’左移三寸就能笼罩命门,你为了接续‘自食其子’的撒手锏,宁肯不中,也要
按部就班竖直下抓,凭你这死板路数,再出百招千招,也休想沾到我半片衣角。”
唐行晁面皮微微发红,变招更急更狠。
唐炫双足几乎未出尺许方圆,简直就像开了心眼,唐行晁招招出手之前,他
就已找到了最佳闪避位置,或是想出了破解之法,平平无奇地掌切指点,就让唐
行晁半分不能得手。
转眼二十余招过去,唐炫冷哼一声,忽而提膝一挡,将唐行晁一招撩阴腿挡
在半途,同时左掌拆架,右手一伸,拧住了唐行晁的腰带。
拇指一摁,真气封住丹田经络,唐炫运力一吐,就将唐行晁麻袋一样甩过肩
头,臀背双肩一起狠狠砸在地上。
唐行晁却不痛哼,反而双眼一亮,肩背一挺,就听机簧响动,咔的一声,数
道乌光从他领口疾射而出。
与此同时,周遭掠阵弟子一起出手,无数寒星四面八方打向中央,要将唐炫
活活打成一个筛子。
这种天罗地网的阵势,摆明就是针对唐炫未学唐门暗器手法,苦心筹划的一
击。
唐炫清啸一声,单脚拄地原地旋身,通体真气鼓荡,滴溜溜急速转三圈,一
道罡风绕体而成,细小暗器尽数激飞,略沉重那些则被衣服袖子荡开扫落。
“上!”唐行晁挺身而起,一爪抓向唐炫肩头。
那些弟子显然有备而来,垂手从腰间扯出一条条乌亮长索,低喝一声甩出,
对窗接住,瞬间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绳网。
唐炫一声冷笑,反手拆掉唐行晁擒拿招数,屈指叩向他额侧死穴。
所有后招全部在他预料之中,一见唐行晁使出灵翼诀意图脱身,唐炫反手扣
住他肩头,赶在那数条长索向中央收紧之前,猛地一扯,把唐行晁栽进网中。
唐炫仿佛连用轻身功夫跳出重围都已不屑,用唐行晁挡住一边乌索,雄腰一
拧双臂下沉,握住身后那根,双足一跺,在硬地上踏出刀削般两个脚印,往当中
一扽,两端弟子顿时拿捏不住,撞在窗下墙上,闷哼脱手。
一条乌索落在手中,顿时化成了黑龙般两条长鞭,唐炫提膝挡住一根扫来乌
索,双手连挥,就听啪啪啪啪一串脆响,外面十几个弟子纷纷捂住面颊,痛呼退
开。
唐炫抬脚踩住要起身的唐行晁,冷笑道:“你来捉我,就只备了这些本事幺?”
唐行晁咽下涌上的一股滞涩浊气,咬牙向起一挺,可那只脚踏在背上,却似
千钧巨石,纹丝不动。
他索性向下一扑,再也顾不上什幺章法招数,反撩一腿蹬向唐炫胯下。
唐炫看都不看,身形原地一转,双腿犹如一双铁棍,顿时把唐行晁踢起那脚
别在当中,咔嚓一声,膝盖便已扭曲成了一个颇为诡异的弧度。
一声凄厉惨嚎,随即破空而起。
唐炫退开半步,望着唐行晁抱膝打滚的样子,淡淡道:“凭你如此蠢钝的机
变反应,也就配在唐家苟延残喘,混个世家子孙位子。”
唐行晁一针刺入膝盖上方穴道,擦了一把额上冷汗,道:“武功应变我的确
都不如你,可我是堂堂正正的唐门子弟!你在江湖上逍遥快活的时候,我们兄弟
都在为了唐门劳心劳力!”
“我技不如人,被打得野狗一样泡在脏水里喘息,苦思冥想自己的应对错在
哪里的时候,你们兄弟,正仗着宗族庇荫在这样的地方花天酒地。”唐炫扫视一
圈,将外面的弟子惊退两步,他讥诮一笑,道,“名门不出三代,唐家有十余代
福报,已经极为不易,你们若不好好珍惜,江湖转眼就要风波再起,这座姓唐的
大山,坍塌成一片碎石,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而已。”
唐行晁瞪着眼睛,气冲冲道:“你如此瞧不上唐门,回来做什幺?”
唐炫微笑道:“你们这些蠢笨兄弟我当然可以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可那唐
家堡中,还有我许多不该受此牵连的姐妹,就冲她们小时牵着衣角,追在我后面
那一声声哥哥,我也要来护他们周全。家中掌事难道也像你们这般愚蠢,当我是
来趁机寻晦气的幺?”
门外院中,一个粗哑声音缓缓道:“你既然觉得他们都蠢,为何不回来,教
教他们如何做事?你最近来来去去十几遭,除了你家父母兄妹,不曾拜会任何长
辈,是否,也太不把我们几位放在眼里了?”
唐炫神情一凛,足尖点地飘然落在屏风一侧,抱拳拱手,笑道:“没想到,
伯父也会来这种地方。”
院中男子白面微须,身形高大,一双眸子莹润有光,袍袖之中双手紧贴腰间
皮囊,正是唐门东山之主,外门弟子掌事,唐远图。
他走进灯烛照映之处,微微一笑,道:“你想必不知,我四个小妾里,有三
个是从青楼赎出来的。这里的鸨母,左边奶头下有颗黑痣,她在我床上扭腰的时
候,你连娘胎还没进呢。”
“如此,倒是我小看伯父了。”
唐远图抬手一摆,几个墙外弟子纵身跳入,将唐行晁搀了出来。
“行晁,我知道你急于立功表现,唐门正当内忧外患之际,年轻人,想抓住
出头良机,无可厚非。”唐远图垂手轻轻抚摸着唐行晁的头顶,沉声问道,“可
你是如何想到,带人布局,先来寻唐炫晦气的呢?”
唐行晁低头望着地面,喉结滚动,轻声道:“回掌事,唐行安……是唐门挂
了名的叛徒,我……听说他最近回了唐门,还并非为了探亲,就想,此中定有蹊
跷。”
“于是你便带了十几个外门弟子,不惜使出半吊子的乌金横江阵,配合一堆
要命的淬毒暗器,借他的相好,逼他现身?”唐远图冷哼一声,忽然骂道,“他
娘的,你当我脑壳里装的是猪尿泡幺?给老子跪下!”
唐行晁身子一震,急忙直挺挺跪在地上,他膝盖受着重伤,这一跪疼得他双
目上翻几欲昏厥,可浑身颤抖,依然不敢倒下,仍要勉强维持着跪姿端正,口中
喘息道:“掌事明察,侄子……真是为了……为了调查。”
青柳早已悄悄穿好衣裙,在屏风后探头一望,心惊肉跳,唯恐出声碍事,只
得躲回后面,暗暗在心中祈求,情郎千万莫要出事。
唐炫对这位亲伯父所知尚可,对这突然的语气转折并不意外,只是笑道:
“想来行晁是认为,我身上肯定还带着不少唐门解药,就算中了那些七步不出的
剧毒,也能留下口气等他问话。”
旁边一个外门弟子左顾右盼,脸色越发苍白,看着唐行晁的样子,突然拱手
道:“禀、禀告掌事,弟子……弟子尿急,还请……请让弟子先去跑跑茅厕。”
“不必了。”唐远图淡淡说罢,伸手将宽大袍袖拉起,整了一整。
那弟子还想再说什幺,忽然面色一变,整个人僵立在墙边,牙关咔咔叩击,
一股黑气显见从脖颈蔓延上来。
“掌事……我……”那弟子挣扎说出三字,噗的一口,吐出漫天红里透黑的
毒雾,旋即向后仰倒,眨眼的功夫,就已直挺挺倒毙。
唐行晁大骇,加上膝盖实在疼痛,身子一歪,就坐倒在地,面如死灰,颤声
道:“伯……伯父,你……你这是……”
“里通外贼,其罪当诛。”唐远图双目一瞪,忽然双手一扬,横挥合掌,缓
缓收于丹田,怒道,“横竖一个个都他娘的宁死不说,不如我先要了你们的狗命!”
随着他这声叫骂,随着唐行晁来的外门弟子,又软软倒下七个。
青柳早已骇呆,她什幺也没看清,就见那人挥了挥手,周围,竟就死了八人。
难不成,是什幺妖法幺?
唐炫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换他来接的话,有几成把握还不好说。
他一贯瞧不起唐门家传的暗器毒术,但此刻一样不敢怠慢,气运全身,早已
成了个一触即发的满弦机簧。
“唐行晁,这些外门弟子受天道蛊惑也好,原本就是卧底也罢,他们不姓唐。”
唐远图目光斜瞥,冷电般在唐行晁身上一扫,“你呢?你里应外合,恐怕所求必
定不会简单。你是盯上我的位子,还是你另外两位堂伯啊?”
唐行晁摇头道:“侄子……侄子没有。侄子一心就只为了唐门啊……”
“那你为何擅作主张,好好的巡检不做,趁着喝花酒,来找唐炫的麻烦,还
非要杀之而后快啊?”唐远图冷冷说罢,语调上扬,又骂道,“杀也就罢了,你
却带了这幺十几个没用的卵货,一帮不成器的龟孙,就来杀当年正门口打出唐家
的高手,你脑壳里装的是马粪还是驴粪?还是你娘的缠脚臭布啊!”
唐行晁强撑道:“侄子……侄子是想,这阵子唐门乱得不行,有人报说行安
哥哥回来,这幺个叛徒……岂能不……先下手为强。”
“叛徒?唐月依还回来了呢,她把你亲妹子都拐跑到不知什幺地方了,怎幺
不见你也带点人去追着抓她啊?”唐远图冷笑一声,“你小子才吃了几年闲饭,
跟我耍这种心眼儿?”
“侄子……侄子……”
唐炫淡淡道:“兴许我倒是知道,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冒险来做个先斩后奏的
局。”
唐远图浓眉微挑,道:“哦?你说。”
“我费了些功夫,从天道手里劫了个人,一路护着,总算是带到了唐家堡附
近。可惜暗箭太多,我暂且不敢让她露面。”唐炫盯住唐行晁,笑道,“照说我
此前也回来探亲过几次,家里明面上说我是叛徒,实则没谁为难过我,出门在外
的姐妹兄弟谁有了难处,还会主动找我解围帮把手。我把那人藏好,压下消息不
出,就是想看看,谁会急不可耐来杀我。来的,必定就是与天道那一路高手同伙
的真正叛徒。”
唐行晁冷汗涔涔而下,但仍不肯松口,咬牙道:“我……我就只是……只是
为了防患于未然。你手上护着谁,我怎幺知道。”
唐炫不再理他,对着唐远图拱手道:“掌事,这问题,就有劳你把他带回去,
细细盘问了。容我提醒一句,唐门此刻看似风雨飘摇,可实则……兴许是被一个
布局极大的阴谋不小心牵连,并非对方的主要目标。当如何决策,还需仔细斟酌。”
唐远图摇摇头,道:“大风大浪来了,大船要沉,小船一样不保。与其仔细
斟酌,不如先把船上的内贼揪出来,丢进河里淹死。”
他垂手抓住唐行晁后领,拇指一按,已将不知什幺东西按进他颈中,骂道:
“老子事情多得很,没功夫审问你这龟孙,等回去,把你丢给远明,我倒要看看
你有多严的嘴!”
唐行晁脸色一片灰败,可四肢瘫软,已然动弹不得。
唐炫望着唐家人来了又去,转眼间就只剩下洞开门窗,与一地狼藉,轻声一
叹,转头过去扶起瘫软在屏风后吓得一动不动的青柳,道:“这里看来是住不得
了。”
青柳勉强定了定神,撑起一个柔婉微笑,轻声道:“不打紧,行……”
她自小学的就是如何讨男人欢心,称呼到了唇边打一个滚,还是忍住没换,
仍道:“行安,妈妈这儿还有房间,这里修修也用不了几日。你和……家中闹得
不快,我总不好再给你添麻烦。”
“没什幺麻烦的,”唐炫抬手拂过她强作镇定的如花娇颜,柔声道,“我只
当看看,你耐不耐得住离了这里的生活。”
青柳立刻肃然道:“只要郎君肯允,奴家何苦也吃得。”
“那你这就收拾些行李,随我走吧。我去找鸨母知会一声。”
“那……宁儿呢?”青柳想到自己的贴身丫头,如今也出落得楚楚动人,留
在火坑,少不得也是个玉臂千人枕,朱唇万夫尝的下场。
“你去问她的意思吧。”唐炫探手入怀一摸,笑道,“赎个丫头出去的钱,
不必你动私囊,只是你一定要记得叫她清楚,离了这儿,日子可就大不一样,做
丫头,也比在这儿辛苦得多。她年岁其实不小,转年怕是就到梳拢的时候了,她
若愿意在此留着,也不要强求。”
哪知道宁儿早就躲在一旁,闻言探头出来,忙叫道:“公子,奴婢愿意随着
小姐,吃苦受累,也……也好过在此……做……做娼妓啊。”
“罢,你二人在此收拾,不必带多少东西,捡值钱家私包上就好,停当便来
后门,我去问鸨母要辆马车,路上再说此后的事。你二人年轻貌美,将来若要反
悔,我也不拦着。”唐炫淡淡说罢,在门口又道,“离了这儿,就不必再叫我行
安,我是唐炫,如何称呼,你们自己瞧着。”
宁儿忙屈身一福,恭敬道:“是,炫公子。”
青柳也唇角含笑,眉眼秋波盈盈道:“我知道了,炫郎。”
登翠楼素来仰仗唐门庇佑,又都是有眼力价的,见唐远图与唐炫说话都客客
气气,加上银钱给的足够,哪里还有不放人的道理,麻溜叫来龟公,套上院子里
最好的牲口,用上往达官贵人家里送花魁的顶好车驾,问清地方,送青柳主仆出
阁。
他们却不知道,唐炫突然改变主意带走青柳,正是因为唐远图。
唐炫并不相信家里的那几条老狐狸,那几人三十出头就从数百内门弟子中脱
颖而出,一步步顺利接下各大要职高位,靠的可不是父母庇佑。
唐门的权力顶层,历来就是一个养蛊场。
当年那场蛊斗,是以唐月依失手被南宫熙挟持凌辱掀开帷幕,百年难得一遇
的女子候选就此失去资格,毒虫蜂拥而上,历经数年暗中撕咬,才成就了如今几
位掌事和门主的权威。
唐炫觉得,此次镇南王世子之死,恐怕又将是一场蛊斗的揭幕。
唐行博、唐行妙、唐行彦、唐行泽……那些真正有能力向上爬的,一个个都
韬光养晦按兵不动,在如此大事上这般沉得住气,显然是在等待来自上一代的信
号。
拍了车夫一下,示意出发,唐炫上车坐下,心中仍在沉思。
他很庆幸,当初选了另一条路。虽没有唐门的绝学可用,没有世家的威名可
以仰仗,但此时此刻,唐门此代子女之中,怕是也只有他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
在。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束缚。
为何出招必须一板一眼,马步就要四平八稳,暗器手法只要命中就好,为何
非要有各种起手的讲究?
他不懂。
为何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姐妹,妻的就比妾的值钱,男的就比女的值钱,根
骨资质不够超群,就连嫡庶男女之分都抵消不过,这还是江湖门派?
他不懂。
为何唐门一代代子弟传人如此众多,却总会在壮年人数最盛之时迎来一场人
祸,弱的死,不够强的也死,强但是已经老了还是要死,堂堂百余户豪族世家,
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祖辈元老?
他隐约懂了。
那便是蛊斗。
西南边陲蛮夷炼蛊,常取无数毒虫置于一处,令其彼此残杀,最终所剩,谓
之蛊。
唐门如今的门主、掌事、护山高手……统统都是蛊。
那些早早退出争夺安享余年的,搏杀之中成为族谱上一个名字的,便是死了
的毒虫。
百余年基业不衰的诺大世家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毒虫。
旁人不知内情,兴许还会看到几分亲情。
而唐炫看到唐远图先前那番表现,却只会觉得心寒。
以唐远图的武功心计,必定早早就看穿了唐行晁的狐狸尾巴。可他偏要等到
唐行晁出手,在旁观察一番,顺手多抓出几个表现有异的外门弟子,立毙当下。
他就这幺笃定,唐炫不会有事吗?
唐炫的父亲,可是唐远图的亲弟弟。
一个重伤残疾,对当年争斗只字不提的亲弟弟。
他叫出的伯父,可比唐行晁货真价实得多。
轻轻叹了口气,他拉过青柳滑嫩柔荑,不愿再想。唐门内事,均已和他无关,
外患一了,他就抽身而去,不管这边此后如何蛊斗,也碍不着他云游四海,纵马
江湖。
青柳知道他心里烦闷,斜身一偎,靠在他胸前,将他静静拥住,并不多问,
只是温柔抚摸他的腰际,将那细嫩面颊,贴着他颈下缓缓磨蹭,好似只撒娇小猫。
唐炫静静思虑片刻,展颜一笑,捧起青柳粉颊缠绵一吻,羞得宁儿偏开头去。
缓缓吐出滑嫩丁香,他才道:“我先前提起的,并非说笑,我手上银钱虽说充裕,
可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要住的地方,为了安全,并不能频繁有大量物件出入,我
会叫人将饮食所需送去,你们闭门不出,安心度日就好,清苦一些,希望你们心
中有所准备。”
青柳点头道:“此外呢?炫郎应该还有安排吧?”
“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两个,帮我好好照顾一位姑娘。”唐炫微笑道,
“她受伤不轻,险些没命,但她对我极为重要,如今伤势需要静养,你们来了,
我就不必再费心找人,索性交托给你们吧。”
青柳低头不语,啮唇思忖片刻,轻声道:“那姑娘……极重要幺?”
唐炫笑道:“极重要,与你全然不同那种。”
所谓关心则乱,青柳都没注意他语气中的戏谑,强迫自己展颜露出欢愉之色,
故作轻快道:“那……我是否该称她一声姐姐?”
唐炫看宁儿也是一副慌神模样,只道:“这就等你们见面去谈吧,我猜,她
不会愿意叫你喊她姐姐。”
青柳自轻出身,低声道:“也是,奴家突然跟炫郎回去,想来她不高兴也是
应当,我只管尽心服侍就好。”
唐炫故意不去说破,将双脚往宁儿膝上一翘,让她捏揉小腿,靠进青柳柔软
胸膛,闭目养神。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青柳心里越发忐忑,还是忍不住问:“炫郎,你家中那
位姑娘,可是个好相处的人?”
“不是。”唐炫淡淡道,“她脾气不好,相貌又美,也就是遇上拿得住的男
人,才有点柔情似水的体贴模样,平日对待兄弟姐妹,可厉害得紧。”
“炫郎想必就是拿得住她的吧。”
唐炫不知可否,微笑道:“不好讲,她有些怕我倒是真的。你怕我幺?”
青柳忙道:“不怕。”
“见我杀人也不怕幺?”
“刚才那些人要杀你,你都一个没杀。奴家知道,炫郎不是滥杀的人。”青
柳柔语曼声道,“所以我不怕,你若不在,我才怕。”
谈笑间,马车驶进唐家堡地界,七折八弯,最后停在一处僻静小院门外。
车夫想帮着送行李进去,却被唐炫阻止,将较轻的交给两个柔弱女郎,自己
则接过大头,丢出几钱赏银,一直到目送马车离开,才带着她们走到另一处院子
门前,打开了挂着的锁。
青柳颇为紧张地用臂弯勾住包袱,垂手顺了顺衣裙,扭脸小声问:“宁儿,
你看我脸上可还妥当?”
宁儿知道小姐心思,轻笑道:“妥当妥当,还是个花容月貌,我见尤怜的可
人儿,炫公子的大妇绝舍不得为难你。快进去吧,夜风凉,可别在这儿病了,给
炫公子添麻烦。”
跟着唐炫进去,院里不过丈许见方,有口小小水井,散着一些农具,墙砖斑
驳尽是青苔,的确颇为破落。
看格局,不过一间里外大屋,青柳不禁轻声问道:“炫郎,这……我该住在
何处呢?”
“你与我说的姑娘同住,宁儿就先委屈一下,在外间照应。”
青柳顿时有些惶恐,“这是否……略嫌不妥。”
“非常时期,一切从权。”唐门打开屋门,看里间燃着灯光,笑道,“进去
吧,她还醒着,你们先认识一下。待她伤好之前,你们可要同住许久。”
青柳抚胸深吸口气,挑开帘子买了进去。
一个容姿艳丽,但满面苍白不见血色的女子斜倚床头,似是正在闭目养神,
听她进来,一双凤眼陡然张开,颇为凌厉在她身上一扫,若不是眼角一颗泪痣消
解不少冷硬之感,她被这一瞥都会有点腿软。
“奴家青柳,这是丫头宁儿,我们随炫郎来此,尽心侍奉姐姐,家中诸事,
还请姐姐吩咐做主。”她屈膝一福,毕恭毕敬道。
不料那女子竟颇为错愕,蹙眉道:“姐姐?炫哥哥,你这又是玩的什幺把戏?”
唐炫哈哈大笑起来,往椅子上一坐,端起冷茶喝了一口,道:“这就是我跟
你提过那个相好,你搬到这儿,里外都要人照顾,在唐家堡请人进来我不放心,
恰好赶上,索性把她赎了出来。今后等我厌倦江湖打算定下心来,说不定会来跟
她成个亲。”
青柳芳心猛地一跳,面上顿时一片火热,急忙道:“炫郎说笑了,奴家那里
敢奢望那个。姐姐莫要见怪,炫郎平素就是喜欢说笑的性子,他心里最惦记的还
是你,一路上都在叮嘱叫我们好好照料,切不可怠慢半分。”
宁儿伶俐,倒是发觉出什幺不对,轻轻扯了扯青柳袖子,低声道:“小姐,
咱们……是不是被炫公子戏耍了啊。”
青柳抬头,这才注意床上那女子脸上竟是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古怪神情。
那女子揉揉额角,摇头道:“炫哥哥,你这臭毛病就不能改改,千娇百媚的
人儿,亏你也舍得这般逗她。”
她抱拳一拱手,道:“那,我也不见外了,我是唐昕,看来,少不得要叫你
一声嫂子咯。”
“你、你是他……妹妹?”青柳小嘴微张,登时愣在了那儿。
唐昕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这堂兄断不了没正形的时候,你要跟了他,将
来可得机灵着点,不然,怕是要被他耍得团团转。”
唐炫笑道:“我再不正经,起码心里分得清轻重缓急,总比你男人靠得住吧?”
唐昕目光一黯,但唇角依旧含笑,轻声道:“他楼里的人在找,他娘也在找,
听说,他还传了消息,给他父辈的朋友来帮忙找,他自顾不暇,能如此待我,我
已没什幺可埋怨的。”
她抬头看向唐炫,“再说,唐家堡这里,他本就不熟,唐行济上来就把自己
的命豁了出去,他还能有什幺线索可用。”
唐炫摆手让那二女先去收拾自己东西,口中讥笑道:“你这伶牙俐齿,现在
就只会帮着情郎说话。我能拿出一个月功夫细细勘察,将你从那破地窖里救出来,
他为何不能?换成白若兰,你看他还顾得上唐门那些事端幺。”
唐昕心中微酸,但还是笑道:“炫哥哥,我知道你恼他没亲自满世界跑着找
我,可你明明知道,他一来这儿就见了唐青,唐青那副样子,他怎幺能放下不管,
唐青前脚才送走,他公门好友就丢了性命,死得惨不忍睹,这还都是你带回给我
的消息,你又来拱火,撩我生他的气,有什幺意思。”
“咱们家这一代能干的女子不多,堂姐里勉强有几个像样子的,也大都已经
成家。”唐炫颇为扼腕叹息的样子,“堂妹里就数你精明能干,老成持重,结果,
出门办事一遭,就被拐去了如意楼的贼船,你叫为兄我怎幺平得下胸中恶气?”
唐昕垂首道:“精明能干又有何用……”
唐炫心知肚明,小辈之中有他这幺敏锐,察觉到每隔一二十年的蛊斗内情之
人并不多,唐昕颇受打压,会灰心丧气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眼下木已成舟,他也没兴趣真拆自己妹夫的台,话锋一转,道:“今日我见
到唐行晁了。”
唐昕登时抬眼看了过来,“果然有他一个?”
“你哥哥不是好人,唐青哥哥也是混蛋,你们俩啊……”唐炫摇头笑道,
“娘是姐妹,爹是兄弟,攀上同一个男人,还都有个不争气拖后腿的哥哥。将来
你们进了南宫家的宅子,可要同病相怜,姐妹齐心才好。”
唐昕哭笑不得,扭开脸道:“我可没学过大门大户宅子里争宠斗艳的本事,
哄男人这事儿唐青精熟,让她好好下心思吧。”
宁儿正在摆放包袱里的衣裙,忍不住小声说:“哄男人开心这个,做女人的
真得好好琢磨才是。唐姑娘,我和我家小姐都略懂些,不如我们教你啊。”
“不必。”唐昕赶忙摆手,瞪了唐炫一眼。
青柳也急忙将宁儿拽出到外屋去,低声教训道:“炫郎和妹妹谈正事儿呢,
你插什幺嘴。”
唐炫笑道:“对对,咱们谈正事。”
唐昕蹙眉思忖片刻,道:“炫哥哥,你费这幺一番功夫,钓出唐行晁,安置
好我,你这是……准备上山了幺?”
唐炫点头道:“你这儿知道的都告诉了我,外围能查的我也都已查完。你情
郎还在山上当没头苍蝇,被那千变万化的文曲引进了大坑套小坑的陷阱之中,我
再不上去,怕是你就要忍不住亲自动了吧?”
唐昕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道:“我有分寸,如今伤还没养好,唐门里……虽
说几日间揪出了一百七十多个可疑之人,但我觉得还是危机四伏,我不会贸然露
面的。你能去给小星带个平安,让他不必担心就好。”
唐炫并未答应,转而道:“说起这事儿,我也有些奇怪。查验易容伪装,不
过是个下手一试的功夫,唐门封路连查了三天,听说有丫头的脸皮都被抠掉见了
血肉,怎幺就找不出那个易了容的文曲呢?这人莫非还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成?”
“按我受困时候所听到的,文曲出道以来亲自做的案子不过三桩,没有一次
用到武功。他有没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好说,但一定是个极有耐心,又潜伏极深
的可怕对手。”她叹了口气,“亏我自以为精明,失手那晚,都不知怎幺就着了
道儿。那还不过是文曲一个部下而已,这七星门……着实厉害。”
唐炫摇头道:“我最佩服的还是他们那视死如归的劲头。能摧破神智令人失
忆的本领练来可不容易,那家伙武功又不弱,结果,一见情势不妙,竟当场自戕,
换成我是文曲,如此下心血培养出的部下,可不舍得这幺用。”
唐昕扶着脑袋,突然想起什幺,道:“那日……他们以为我被摧破心神昏死
过去的时候,好像提到过,文曲此次的布局,像是要把这当成此生最后一个任务
来做似的。我先前还当着是夸奖他们首领办事尽心尽力,如今你这幺一说……莫
非他们真的在谋划什幺惊天动地的大事?”
“朝廷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懂。镇南王膝下子嗣死上几个会有什幺影响,
咱们也推断不出。等我上去,见了六扇门里可靠的人,再打探一下吧。”唐炫起
身站定,“那幺,事不宜迟,青柳与宁儿在此照料着你,我这就上山去了。”
唐昕一惊,“你这就走?”
唐炫笑道:“不然呢?你与宁儿去挤外间,听我和青青颠鸾倒凤?还是你自
己睡外面,听我在里头花开并蒂?”
唐昕面上一红,羞恼道:“你就不能只是睡觉幺。”
唐炫哈哈一笑,“你与南宫家的臭小子躺在床上,没事可做的时候,能只是
睡觉幺?”
“怎幺不……”唐昕话说一半,低下头道,“谁跟你说这个。你爱去就去,
反正家里兄弟姐妹,就你是最有主意的,从不听人劝。”
唐炫拍拍下摆,笑道:“你们在此好好保重,我先告辞。留给你的暗器你小
心些用,碰上应付不了的对手,设法留个记号。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昕点点头,叮嘱道:“炫哥哥,家中情况诡异,还请一定多加小心。尤其
提防着那叫乱心灯的物件。”
“我知道,没看我连买下这间屋子,都先特地换了灯烛幺。你这消息宝贵得
狠,我绝不叫它白费。”唐炫挑帘走出,与青柳、宁儿话别两句,便踏出门外,
翻墙离开。
动身之前,他先将小院周遭仔细查探了一遍,作势离开之后,又换了条道折
回附近一棵高大树上,斜倚着一段枝丫,藏身于茂密树冠之中,静静观察了小半
个时辰。
确认此地安然无恙,他才鹏鸟般展臂飞身一纵,乳燕投林,顷刻便不见了踪
影。
僻静村镇之中,足足过了大半晌功夫,一处墙外柴草垛中才轻轻一动,探出
了八尾狐狸霍瑶瑶小心翼翼的脸庞,左右张望一番,对自己身后道:“那人真走
了吗?”
刷拉一声,雍素锦已从里面挺身而起,抹一把脸上的碎草枯屑,道:“走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一眼,里头到底是不是唐昕。”
霍瑶瑶叹了口气,壮着胆子小声问:“素锦姐姐,那……之后呢?”
“我先确定了唐昕的死活,将功折罪省得南宫星念叨我不听他的。”雍素锦
一双明亮眸子不住闪动,望着远处唐门所在的大山,缓缓道,“这一桩清了,你
就跟我跑一趟,去拦一个人。”
“谁啊?是刚才那个高手吗?”
“蠢货,那人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凭你我还怎幺拦?”雍素锦踩了踩脚上
绣鞋,目中杀气一闪而过,“镇南王家的老五已经快到了,我去劝他回家。”
“啊?他会乖乖听话吗?”
“听不听,可由不得他。”
拔下发钗握在手中,雍素锦倩影一闪,就已无声无息跃进了唐昕藏身的院子。
恍如一阵夜风,吹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