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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一卷:荒塜妖刀

2015-11-24 10:42:04

  【妖刀记】第一卷:荒塜妖刀   内容简介:   东胜洲东海道,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江湖子弟江湖老,距离那场逐鹿天下的央土大战,匆匆已过三十五年。   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却毫无预警地重生,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这次,还有谁能力挽狂澜?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一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刹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沈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足的猫。在「水月停轩」的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眼媚声甜,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   水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舄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衔接,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园。水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园、园入湖中,从来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剑奇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只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黄缨暗里一啐,满心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日一听到「男人」两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瞧着黄缨直犯恶心。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文,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着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照顾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   「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是谁,在她脸上砍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啊!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   「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如同死尸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道决不是自己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双了——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快便觉得可笑起来。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塞半张面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生怕被其它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着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十分标致,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犹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心上人。   那日,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悄悄掀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蹭蹭,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   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水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片刻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左手软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的油乳尖笋,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混杂了气声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房,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   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小,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润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着膝弯间皱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   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从黄缨这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的声息,彷佛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停片刻,立刻大耸大弄起来。「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   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裤子,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蜜语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小黄缨歪着头想,心中不无安慰。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该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左邻右舍都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迳忙着拣布做衣裳。   黄缨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剪刀溜进屋里,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着都嫌晦气,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面饼吃的老大娘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弟接二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才能干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觉得有意思极了,甚至夜夜祈祷,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着采蓝的面儿,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昵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来。     ***   ***   ***   ***   ***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   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丬屋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埋皇剑冢、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它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他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彷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   有件逸闻一直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的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啸声到处,檐前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   众人胸中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魔」的两大特征。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眯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捋须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幸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迳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笔烂帐,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冢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冢」。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眯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须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三大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他凤目一睁,迸出精芒:   「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罢休!」   那中年道人眯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过不去,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敝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   「……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于无,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彷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果然触手寒凉,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迳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这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名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如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迳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   「来人,刀剑伺候!」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同阻止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着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一脉刀门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只见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旁的谈剑笏、许缁衣闻之色变,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已阻之不及——   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彷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子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泼水不进,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之上,并未走远。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道:「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   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只听一叠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槛,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飘然而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   「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一剑击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极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在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迳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之前,你的脑袋权且寄脖颈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少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未必不是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况且许缁衣还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这个掌门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滞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联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再不能拿安全做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待着心烦。」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迳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近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糊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像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折,飞马分报京里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确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参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糊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却此物。」彷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二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监   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彷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股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彷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   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   「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彷佛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眯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   「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没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系的参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七叔看着那半截参,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参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是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   耿照红面如枣,一迳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参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叠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了以后,居然没有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彷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同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但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支不住摇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却突然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耿照看得一愣,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   匣中的黄衬里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么来着?」耿照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的回话:「叫……叫染红霞,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扇了他后脑勺一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候,水月停轩是那一大群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象水月门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   时光飞逝,耿照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但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它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木匣,迳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外侧以高墙隔挡:入口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五、六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甚动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迹横过青砖,彷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的痕迹?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彷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胄辖下,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   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尊称一声「前辈」。   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数刻?」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低声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儿去了?」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的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   「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二总管找我做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剑。」   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见过二掌院。」   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熏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   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染红霞蹙眉道:「别喊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去,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的。   他侧首凝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未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回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销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他听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联手追捕妖刀。   近日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不过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谏纸老糊涂啰!」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彷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叠,「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的低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   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炼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牠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人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铁块也似的巨大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炼。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   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躲避,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铁块石刀对正耿照的脑袋——   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   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沈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三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为生的乡人,都有如此的武功造诣!」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   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丝苦笑:「据我所知,他一点武功也不会。」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我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之后切莫回头,对面的水榭里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   「还可以。」   「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利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阳。   「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会。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   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炼喀啦啦一阵激响,「轰!」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丬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炼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于舢舨的接近,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蝴蝶的巨灵神。   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他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   思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迳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   忽然,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炼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   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少女半张面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即使微眯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毁了周身两旁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他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   染红霞百忙之中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掷去!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   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耿照大吼。   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在水中勉力睁眼,迳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尖挺结实、偏又温绵细软的物事便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耿照虽无歹心,身下却尴尬万分的有了反应。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鲁莽少年。   前年十七岁生日当天,辰字房的弟兄们一齐凑了份子钱,强押着他到山下最有名的烟花地「满园春」,替他点了红布花墙上挂牌的小闲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里,最多的就是铁匠与军丁,若无妓寨窑子发泄,早晚要出乱子,是以城规不禁弟子出入风月。那些个铁匠学徒每月领了钱,十之八九都要走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楼楚馆也都做规矩生意,不敢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闲姑娘的名儿里虽有个「小」字,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细白、双峰饱满,说话带着好听的南方调子,妆虽浓了些,样貌倒挺美的。这种挂得有牌的姑娘,学徒们等闲应酬不起,是十几二十个人硬凑了钱,才让从不去烟花地的耿照「开开荤」。   小闲姑娘对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里用手就让他出来了一回:初挺入时,耿照毫无经验,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泄了个千里溃洪,小闲姑娘也不取笑,柔声抚慰着,转眼间让他坚兵奋起,才又痛痛快快挥戈驰骋了一回。   耿照时时想念小闲姑娘,倒不只是她雪白柔软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间那股夹人的爽利劲儿,而是她温柔拍哄的低低语调。   「我故乡有个弟弟,年纪与你差不多。」小闲姑娘对他说,鹤颈般的纤纤素手随意比划着,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几年没见,也不知有没有你这么强健的体魄。小时候,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流鼻涕呢!」   此后耿照再也没去过满园春,也很少跟着打铁弟兄逛窑子,一方面是为了存钱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没特别的想:偶尔生念,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雪白赤裸的诱人胴体,多半还是小闲姑娘那软软腻腻的南方调。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颈侧忽被少女冰凉的面颊与嘴唇一贴,两团乳丘偎在胸前,顶上纵有煞星之危,腿间却陡地勃挺起来。   彷佛为了抵抗湖水的冰寒,这一下还来得特别厉害,浸了水的裆间弯直翘硬,已到了微略发疼的境地。他双手不甚自由,还来不及挪挪身子冷静头脑,昂起的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裤底薄布,就这么浅浅的剥入一团异常温腻的嫩脂里。   湖水浸透裤布,几近于无,微一顶触,便可清楚感觉外阴形状:那妙物开口平浅,如一只小小的肉褶弥封,前缘层层叠叠,俱都软腻滑润,娇嫩非常:顶端有一粒稍硬稍韧、如婴儿指头的小物,起初略挡着花径口,再挤进分许时,却似又勾人。   少女剧咳着,每一抽搐,那处便痉挛似的轻啄他一口,既像鱼嘴又像蚌肉,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处。   耿照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停划水、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顶入少女股间,撞得她弹起落下,腿心里渐渐拱出一片温腻湿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圆钝异物贴肉顶来,硬将薄薄的裤底一点一点挤入蜜缝里,频频触着硬起的蒂儿,浑身倏如蚁走电窜,酥麻之余,又觉烫人。   她冻得晕晕迷迷的,本能地坐紧取暖,颤着浑圆的翘臀一意迎凑:呛咳片刻,已磨得耿照腰眼发麻,隐约有了一丝泄意。   「姑……姑娘!姑娘!」他强忍快美,低声轻唤:「请……请稍挪下身子,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勾缠着他,紧致的大腿有着十八岁少女无以伦比的结实弹性,腿根的嫩肌一阵剧烈收缩,竟然反客为主,猛将侵入小半的滚烫钝尖一夹,掐挤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牵开一条微带白浊的黏腻液丝。   便只这么一刮,耿照冷不防冲上顶峰,滚热的浓浆喷薄而出,钝尖往前一顶,满满涌溢在少女的腿心处。少女「唔」的一声昂起粉颈,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终被浓精烫得苏醒过来,两团乳蜂挺着樱桃核儿般的硬实蒂尖猛一压摁,鼻音娇腻却又十分自然,毫无作伪谄媚。   耿照射得厉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彷佛全身精力缩聚而出,白浆里似有一粒粒细小硬珠,蜂拥着冲出马眼时,每一下擦刮都略微疼痛、又极快美的感受,实是平生未曾领略的滋味。   他心惊之余,不禁又慌又恼:「本城的清誉,全都毁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好女色,怎地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轩的弟子!」心中隐有一丝难言的邪念,浑不似平时的自己。   这名黄衣少女,自然是黄缨了。   巨汉无声无息闯入水风凉榭时,采蓝惊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她却是假装晕厥伺机逃走。但黄缨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马上失去意识。   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结实的胴体仍不停颤抖。   耿照定了定神,带她躲到桥墩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黄缨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嚅嗫道:「冷……好……好冷……」似觉腿心有些异样的温热,身体里残留着一丝羞人的余韵,明明冷得全身发抖,面颊却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柱子」猛被抽了上去——哪里有什么柱子?两人藏身之处,正是巨汉插穿桥面的巨型石刀!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刀迳往脚下砍落!   (这家伙……是疯子!)   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耿照抱着黄缨潜入水中,猛向前游:身后一阵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没入水中,旋又被刀柄缠着的铁炼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石刀二度入水,荡开阵阵余波,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凭一口气向岸边游,眼前突然一阵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黄缨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赶紧拉住,黄缨挣扎起来,搅得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黄缨拉回怀里,低头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气度了过去——   回过神时,才发现黄缨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汲取空气。她的唇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没有,有种很洁净的感觉:形状很小巧,唇珠十分丰润,触感细滑,像是切工极细的新鲜鱼脍。   两人相拥着静静下沉,石刀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向岸边。终于,耿照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揽着她轻轻蹬水,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黄缨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片刻才点了点头。   耿照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说:「你先游过去,我回头救人。」黄缨又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暗自尾随。   雨势不减,湖水混浊,为防跟丢了人,他只好游近些个:只见黄缨扭动身子,赤着一双足趾平敛、有如猫儿爪软垫似的雪白小脚,两条浑圆匀称的腿子一屈一夹,蹬水而出,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来,居然颇为曼妙,说不出的矫捷灵动。   她身上除了鹅黄肚兜、下半身的杏黄妆花缎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纱裤等,全都是薄纱细罗制成,雨水打湿之后紧贴肌肤,雪白的肌色透出纹理,便如半裸一般。先前在水面时阴霾罩顶,大雨滂沱,尚且不觉:一入水中,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黄缨的双腿一开一阖,缎裙掀如花绽,纱裤里笼着两团雪白股肉,臀形浑圆挺翘,全是结实的肌肉,运动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显余赘:股间仅一条小小肉缝,色泽是极浅极浅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红,至菊门才又稍稍扩延成一小片粉致致的三角形,其间缝褶看不真切,只觉十分细小,虚掩着一小撮飘散在水中的粗卷乌茸,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薄薄的纱笼底部上,另有一片细白污浊,遮去了秘处的销魂全景,只透出些许粉嫩的肉色轮廓,以及茂密乌黑的毛发。   耿照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适才的荒唐之举,在她裤底留下了稠浓的浆渍,不由得血脉贲张,几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惊:「奇怪!我……我到底是怎么了?」赶紧钻出水面。黄缨毫无所觉,奋力向前游去,几个起没间攀上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边。   耿照强抑绮念,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桥上战况又有变化──   巨汉自从失落了黄缨,像发了疯似的,把铁炼石刀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那蓝衣少女滑到桥面左侧,腰腿被半毁的护栏卡住,上半身已倾出桥面,长发随风雨飘摇,兀自不醒。   耿照不识采蓝,也看得出形势危急——不同于适才黄缨的情况,采蓝身下,乃是碎裂成无数尖叉的桥墩残柱,一旦掉落,势必被木尖刺穿身体,死得无比凄惨!   染红霞不敢再放任巨汉破坏曲桥,巨汉举刀挥下,她便豁尽全力,以昆吾剑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迸出血丝,绣线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   ——那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画面。   苗条端丽的红衣女郎挥舞金剑,与手持两丈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彷佛两人势均力敌……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染红霞的作为只是延缓结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谁——   他一跃入水,用尽力气游到桥下,奋力爬上桥墩。头顶上,巨汉与染红霞第十三度对撼,仰头大吼:「我——击——!我——击——」刀剑铿然交碰,余劲终于震垮了这段桥身,采蓝倒栽落下,耿照一跃而出,横里抱着她跌入湖中!   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将两人一股脑儿拖到湖底。   耿照额头被重物所击,骨碌碌的喝了几口水,沈着地不乱挣扎。断肠湖岸沿岸水深不深,至多两丈余,能建亭阁的岩台更浅于此:桥体沉底之后,漩涡急遽减弱,他抱着采蓝横里游出,奋力浮上水面。   采蓝被湖水呛醒,发了疯似的胡乱挣扎,耿照唯恐两人一齐没顶,只得抱着她的纤腰倒泳上岸,突然后脑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板。抬头见舷边探下一双柳眉大眼,右眼角下还有一颗晶莹的朱砂小痣,苍白的笑容有些勉强,还带有三分衅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黄缨。   他将采蓝抱上舢舨,赶紧别过头去。   采蓝的服色与黄缨相仿:除了葱蓝滚绿边的缎面肚兜,还有束到胸下的压银石榴裙之外,薄罗制成的裲裆外衫、裙内的纱裤等几近透明。采蓝身段纤细,柳腰无须束带,便只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却不露骨,玲珑浮凸的双乳撑起肚兜下缘,触感温绵,峰峦尖尖,绝非瘦硬平板的类型。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染红霞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刀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带着二姝上了桥,桥上只见染红霞拄剑喘息,口唇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   「红姐!」采蓝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染红霞用上臂环着,无法紧抱,耿照仔细一看,发现她双手虎口爆裂,满掌是血。「多谢你了。」染红霞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有力。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延医治疗。」   耿照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染红霞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浓的黑酱色。采蓝尖叫一声,掩面不敢再看,黄缨倒是兴致勃勃,俯身观望了好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红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染红霞与耿照双双探头,果然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耿照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他……他全然不会痛么?」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   不多时,巨汉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这边吼着:「我——击——!我——击——」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彷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   染红霞面色煞白,回头对二姝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采蓝双脚颤得无法行走,黄缨搀她离开,只回头瞥了耿照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耿兄弟,你也走罢。」染红霞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经过细细禀报,就说『红霞力战不休,并未辜负水月历代祖师』。」   耿照摇头:「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桥底巨汉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言语,只是仍不住发出「我击」的可怕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这『我击』是什么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炼一甩,那柄巨大的石刀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击』。」染红霞突然开口,指着石刀刀板上两个头颅大小的篆字。耿照粗通文墨,却不识篆书,只觉那两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两只摊平的人面蛛,虫肢虺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是『万劫』。」染红霞随口向他解释:「那刀上阴刻的,是『万劫』两个古篆,似是刀铭。」   「是万劫不复……的『万劫』二字么?」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听巨汉狂嗥一声,仰天大叫:「万——劫——」铁炼一挥,石刀脱手飞出,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染红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发足,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染红霞心知有异,顺着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   电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风凉榭,仅穿着小衣的年轻胴体分外诱人。   她的肩膀线条圆润,乳房浮凸有致,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感:下身未着裈裤,仅有一条薄薄的纱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缘,纱裙被暴雨一打,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以及腿根处微微凹陷的诱人沟缝——   若不是头脸裹满纱布,光凭这副玲珑娇躯,便已堪称国色。   「碧湖!」染红霞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刀末拖着长长铁炼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石刀在她手里却彷佛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喀啦啦的铁炼摩擦响,一点都不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   彷佛向染、耿二人示威,头裹重纱的娇小少女扛起石刀,仰天尖啸:「万——劫——!」   东海道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烟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彷佛都失去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   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许缁衣,其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衣各色、侧身闲倚,比常制略为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着一双双青春结实的腿子:绣靴虽作武人形式,益发束出胫踝曲线。   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鹿别驾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大又满,微眯时十分湿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从人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精警,频频拿眼偷瞟不远处的水月弟子们,懒惫散漫,毫无纪律可言。   谈剑笏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铁一般的紫膛面庞上阴晴不定,足见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这位副台丞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意,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水月停轩的姑娘们悄声取笑的对象。   「渌水琴魔」魏无音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琴闭目,谁也不理。   他面上无须,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瘦的侧脸宛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门淑女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老旧驴车已然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蹇驴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中不住摇动大头长耳,甩着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被逗得咯咯娇笑,车座边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一指:「笑什么!陪酒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谈剑笏蚕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前后没埋伏什么刃光人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谈剑笏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免遭受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们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浇铁砖笼,大剌剌的说:「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意态嚣狂。院生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兀那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贰,安敢……」却被谈剑笏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金钏、银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一袭俏丽紫衫,任宜紫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任家是平望都的贵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岁少女。   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原是模仿军中的两当甲而来,乍看裹得严实,胸上只露锁骨,但因衣摆仅至胸下,被胸脯撑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间,不惟突出胸前沟壑,更显得乳房坚挺。   任宜紫这件乃特别延请湖阳城的巧手名织单夫人裁制而成,比寻常的裲裆更短更窄,结襟处故意缩小寸半,不用扣子,仅以一条一寸长的银葱缎绳相连,裹得双乳玲珑浮凸,布下彷佛覆着一双异常饱腻、浑圆坚挺的玉脂扣钟。   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象。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彷佛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沈的砰砰重响,伴随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   任宜紫走近少年伸手欲挽,淘气地抿嘴一笑:「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掌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最讲究出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按理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白尖迳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在他的右掌心,剑劲直透丹田气海!他练的是外家硬功,全身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彷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谈大人玩儿呢!」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   却捱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任宜紫笑道:「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药儿说:「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   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大伙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亮,才管叫阿挛。」   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冢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被高高绑在晒网的架子上,脖子上还套着绳圈。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他啧啧有味的咂嘴声之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彷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   「后……后来呢?」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磨死的。」   一旁沉默多时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治化之地,是有王法的。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冢、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药儿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信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冢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安慰。   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厮是什么人物?竟连官差也杀得!」   除他之外,其余诸人倒不觉得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门大牢,就别想被当成人来看待。但那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马德祖。   「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几天才把马德祖给折磨到死。   「女人们躲在山上不敢下来,眼看太阳就快下山,那些恶少等得不耐,又杀了几个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阿挛突然说:『我下山去罢。我走之后,你们赶快换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待在原处,这里已经不安全。』   「村里的叔婶姨婆吓傻了,差点忘了哭,死命的劝阿挛:『你别去啊!去了也没用。村里几十个男人,你一人也只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么?』阿挛只是不听。她坚持一个人下山,谁也不让跟:我放心不下,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来到石溪旁。阿挛脱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就这么走进村子里。」   药儿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无预警的跌进了回忆之中。   那是药儿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药儿的回忆东海道石溪县,青苎村阿挛解开棉布襦袄,弯腰褪下裙裳,露出细绵腴润的雪股来,紧并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怎么也并不起的鼓胀小丘,四周光洁无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刚炊好的雪面包子,其间夹着一抹蜜缝,十分诱人。   她颤着手拉开颈后系绳,洗旧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这才又滑落地面,胸前束缚尽去,绷出一对浑圆饱实的玉兔来。   那对美物不甚巨硕,然而形状姣好,光泽动人,犹如两颗饱满的泪型珍珠,珠光盈润,彷佛呼应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晕约莫铜钱大小,是极浅极浅的淡琥珀色,周围并无杂毛或突起,表面细滑光润:乳蒂小如绿豆,微带透明,竟半陷在乳晕间,煞是出奇。   这不是药儿第一次窥看姊姊的胴体。   从小到大,她们经常一起沐浴玩水,药儿从未如此鉅细靡遗的欣赏过亲爱的姊姊,只知阿挛有张令远近各村男子倾倒的容颜,却没发现她的身体才是神奇的造化恩赐。   阿挛脱下蔺草编成的旧鞋,裸着一双姣美的赤足,一手环胸,一手掩着腿心,步履艰难地走进村子的广场里。药儿突然发现她在发抖:凡事总是从容以对,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阿挛,现在竟然无助地发抖着。   药儿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几乎要开口唤她回来。   阿挛,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后还要替我梳一辈子的头?想起刚才分别时,阿挛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好像她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溪边摘花捉鱼似的,药儿一咬牙,抱着衣服继续尾随。   阿挛走进广场里,第一眼瞥见吊尸般的马德祖,空洞的眼窟里还不住淌着血,吓得腿都软了,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恶少面前。原本啸聚在大槐树下喝酒吃肉、一边拿长剑钢刀凌迟马德祖的恶少们,突然都停下了声音动作,呆愣愣地怔立不动,一时间忘乎所以。   阿挛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实是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药儿见过太多次了,那些个臭男人完全拜倒于阿挛的稀世美貌的丑态,更何况是一丝不挂的阿挛。   晚风呼啸,吹得赤裸的阿挛瑟缩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恶少们回过神,突然齐声尖叫,争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挥舞长剑,咧嘴一笑,剑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伙的手臂、大腿,几乎让药儿以为这只是某个无痛的游戏。众恶少不敢造次,纷纷回头。   那人生得苍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只可惜轻佻的模样充满邪气:左侧颈上有个火焰形的暗红胎记,衬与青白浮凸的棱节喉管,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从众恶少对他唯命是从的态度推断,这人便是恶少们的首领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挛,啧啧赞叹。   「美!真是美极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不知干起来是什么滋味?」   「公子爷!干一干不就知道了?」左右怂恿着,莫不跃跃欲试。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来享用,几时轮得到你们?」   众恶少一阵哗然,只是碍于淫威,谁也不敢公然违抗。一时之间,十几双眼睛俱都射出燎天饥火,个个莫不竭尽所能,用视线蹂躏着阿挛,不住骨碌碌地吞咽馋涎。   那人眼神放肆,尽情巡梭阿挛玲珑曼妙的胴体:阿挛掩着胸脯私处,羞得别过头去,全身曲线不住轻颤,殊不知这般美态加倍诱人,看得那人裆间高高昂起,如挺坚枪。   「其它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馋涎,冷冷的问。   「只……只有我一个。」   阿挛费尽力气,才抑制住牙关剧烈的颤抖。   「那好。」那人转身挥手:「其它四十八个男人,通通杀了!」   「等……等一下!」   那人眯眼回头,似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提议?」   「用……用我……」阿挛渐渐宁定下来,反倒说得清楚:「用我……我自己,来交换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经是我的俎上肉了,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要同我换什么?」   「我。」阿挛冷静的说。这句话吓得药儿魂飞魄散。   「你可以换到我。」   阿挛的回忆东海道石溪县,青苎村阿挛下定了决心。   这决心与方才下山时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种决心,放弃尊严则是迥然相异的另一种:她猜想自己会饱受这些禽兽蹂躏,却没想到自己必须变成男人的玩物,还得主动去取悦他们。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子,那种细致柔媚的身体律动是如此的美丽,以致男人忘记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开目光。阿挛轻轻捉住男人腿间挺翘的硬物,笨拙地抚弄起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无技巧可言,然而光看着她想努力讨好的模样,想象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让男人心满意足的喷发出来。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来。」   阿挛一听这三个字,纵使早已抱着牺牲的决心,仍不禁俏脸飞红,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热起来,股间夹着一丝温黏,笨拙地解开男子的裤腰,小手一探入裆里,又吓得立时抽出!   那人怒道:「干什么?快掏出来!」   阿挛嚅嗫道:「好……好烫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颤抖着将阳物捧了出来。那人的杵茎又细又长,弯得像烫熟灌饱的猪肠一般,下缘布满浮凸的青筋,通体紫红,犹如一条狰狞虬昂的赤龙。   阿挛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弯杵,顿时手足无措。那人冷笑:「原来我换得的,只是一块木头!不知木头能抵几颗人头?」   阿挛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龙,包握着上下抚弄,只觉那杵身一点都不像是肉做的,又硬又烫:褪去包皮之后,顶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满无数钝刺般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颇为扎手,杵茎的触感却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阵,忽听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挛难以会意,一时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这回阿挛听懂了,不禁晕红粉颊,忆起适才诸般手感,不敢贸然将粗糙的龟头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细嫩的舌尖,想了一想,只得侧着头衔住龙身,用丁香小舌轻轻舐着。   那人御女无数,但无论是青楼的头牌艳妓,抑或一时兴起强暴溪边浣纱的民女,从没遇过这般吹笛也似、侧颈相就的,见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颈,两片饱满丰盈、线条姣美的樱唇衔着赤龙杵,视觉上既新鲜又刺激,再加上滑腻的小舌猫儿似的轻舔着,几乎令他喷薄而出。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睁眼大喝:「不是那里!」抓着她丰润的浓发往上一提,硬把杵尖插入小嘴里!   尽管他的阳物属于细长一类,但对阿挛的樱桃小口来说仍是太过巨硕,龟头勉强塞进小半个,已被伊人的贝齿刮得疼痛。   阿挛被呛得涕泪纵流,几乎咳晕过去,男子却毫不怜惜,乘她剧咳间喉头一阵抽搐,硬是插进大半。阿挛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涌出:既然有个东西一直吐不出去,索性咽至肚里,一时间喉管痉挛,竟将大半截赤龙杵紧往下吞。   那人平生极爱凌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践踏尊严。谁知湿暖的口腔骤然一紧,忽然变成章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紧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处险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阵悚栗,忍不住喷发出来!   阿挛被浓精呛得剧烈颤抖,那人一拔怒杵,却不稍停,喘息道:「给我抬……抬上去!」四名恶少欢呼一声,抓住阿挛的四肢,猛地抬上广场中央的一座木台。那木台比门板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层赭红酱色,木质肌理间透出浓浓血臭,竟是村中屠户所用的剖杀台!   那人不爱在床笫间办事,这几日四出劫掠邻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剥光了强暴,唤从人分压四肢,六人大锅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饱受凌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际四人将奉命阿挛抬上剖杀台,料想应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挛的乳房,掐得满掌饱实,不禁淫笑:「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凉,手肘之下已然分家,鲜血溅满阿挛雪白滑腻的大胸脯。   阿挛惊得呆了,吓得一动也不动。断臂的恶少满地打滚哀嚎,却被主子一脚踢开。   那人将染满鲜血的剑身往靴底一抹,嘶声道:「将她的四肢扣起来!哪个再不规矩,地下便是榜样!」众恶少噤若寒蝉,另一人迅速补上前,四人利落地将阿挛的细腕、纤踝以铁环锁住,随后远远退了开来。   偌大的广场中央,污秽血腥的剖杀台上,只剩下拥有雪艳娇胴的绝色猎物,无助地敞开秘径,以及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挛的身体,一手一个,满满的攫住她娇嫩的玉乳,彷佛为了测试乳肉的柔软程度,毫不怜惜地捏紧到几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开压平。   阿挛泪滴状的饱满盈乳,就像薄面袋里装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时沉甸如瓜,躺下时绵柔软滑,表面再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细粉,润、腻、酥、滑、软,五感纷至沓来,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劲道,蹂躏再三。   阿挛被他揉得哀叫起来,初时痛得沁出薄汗,只觉双乳几被撕起:渐渐疼痛中隐约有一丝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来,忍不住发出轻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窝,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边欣赏着她混杂了快感与痛苦的扭动挣扎,一边将手探至她腿心处,粗糙像磨石板一般的指触,粗暴地划过她黏蜜的细小褶缝。   阿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刹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牺牲、拯救、青苎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觉身体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与空虚,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完满:滚烫的、坚硬的、弯曲的、咸涩的,还有粗糙的……   火热的念头突然化成实体,电一般奔窜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阵轻颤,黏闭的紧密花径突然漏出一股蜜浆,清泉般晕凉凉的喷泄出来,溅湿了雪白的股间。   那人其实也忍耐到了极限。   他玩过的女子不下百人,风月手段极高,在这个姿容绝艳的女子身上还用不到万一,便已难按耐。他喷息粗浓,毫无预警的挤进阿挛腿间,弯长滚烫的赤龙杵顶住凉腻的花径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挛感觉异物挤迫至小门前,再加上四肢动弹不得,敏感的椒乳饱受蹂躏,心慌慌的一阵酥麻,差点又丢了一回:忽然巨物一贯,滚烫粗糙的弯杵长驱直入,未受开垦的细嫩膣腔一瞬间被撑挤开来,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满,恣意擦刮,痛得她仰头张开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绷紧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丝毫不给一点余裕,赤龙一没到底,立刻大力耸弄起来。黏闭的嫩膣还不习惯异物侵入,口径不开,每一抽都窒碍难行,拖得阿挛身子一沉,嫩膣肉褶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顶得向前一弹。   「疼……啊、啊!疼……」   她起初还雪雪呼痛,男子顶得越发粗暴,不久下阴便麻木起来,破裂的贞操象征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反倒清楚感受着阳物进出的形状,以及膣内一掐一挤的奇妙感受:顶到深处时,连后庭内都隐约震颤,彷佛赤龙杵的热力隔着膣户,传到了股内一般。   阿挛被插得晕陶陶的,快感丛生,忽然生出一丝绮念:「他那大……大物若插进股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台偶清,忍不住感到羞耻:偏生这样的羞耻感十分助兴,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来,剧烈摇着螓首,膣中一阵紧缩,挤出大片晶莹爱液。   男子越动越急,动作却慢慢变小,频率益发猛烈:弯曲的杵根勾着外阴小核不住震动,杵尖直抵膣底的深处一阵猛戳,双手撑在乳侧,低头衔住右乳嫩尖。   阿挛只觉得身体紧绷到了极限,柳腰拱起如桥,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却忽然一融,像有什么东西剥开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让它滑进了分许,戳中一个奇酸奇麻、让人魂飞天外的地方——   「啊、啊、啊!不……不要……不要了!啊啊啊啊——」   她全身颤抖,手脚却无法挣扎紧抱,汗湿如裹浆的柔媚身子剧烈弹动起来,呜咽着二度泄身:同一时间,男子尽兴已极,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发出来,累瘫在阿挛布满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红潮的,艳丽无双的酥腴乳间。   猎人在猎物的体内一射再射,彷佛被这副完美的身子吸吮一空,却不肯稍稍抽离,任由交合处一股股的溢出稀浊浆水,在木台上化开片片落红,宛若村前盛开的红芍药。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四折: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彷佛被钢刀戳穿、伤口又遭异物反复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   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彷佛已走过了两个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叠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枝,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   但这个姿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捱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彷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挂满汗珠,发鬓紊乱,想伸手理一理,忍羞低声道:「你……你放开我,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着,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那你……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彷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就算知道了也不说。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   众恶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它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那些女人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它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   「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地招呼:「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把我放下,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种『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   「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   「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   「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帐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晏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晏升。   总算苏晏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晏升见他乖乖中招,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只得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笑道:「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彷佛被扔进打铁洪炉似的。   苏晏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晏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来,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晏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   从容退回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眯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只拱手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个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   提气朝殿外大喝:「既然已经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龙章   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手绝学「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晏升,前事殷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眼中不无感叹:「好孩子!」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沈着的目光丝毫不让,缓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研去了一分,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只是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为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一件错事,恳请师父原谅。」   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是这样的!」   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沐云色低头道:「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沐云色低声道:「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迳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说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就好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大步而回,对谈剑笏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   观海天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的也绝不一样。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道:「这也不对。」   对面的任宜紫柳眉一挑:「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复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   「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很明显就是在做垂死的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的情况,怎么可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借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晏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说此惑众妖言!」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自个儿最清楚!   奸淫烧杀,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着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们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与案发事实相符。苏晏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   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眯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风风火火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武功却远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   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颤抖着。   「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   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   便只这么一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不能拿他个人赃俱获,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沐云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微一思忖,将药儿轻轻放在石间,从怀里拿出奇宫秘制的火号「升龙焰」,朝天引燃。   「轰」的一声,烟火冲上天际,化成一道青绿色的龙形长焰,布满鳞甲的龙身晃动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药儿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远处「咻!」一声窜起红焰,另一条亮灿灿的烟火红龙张牙舞爪,冉冉升空。双龙隔着黑夜里奔流的石溪怒涛遥遥呼应,犹如水中升起的龙王。   「别怕!」沐云色凑近药儿耳畔,柔声说:「乖乖待在这儿别动,那条红龙会保护药儿,谁也不让伤害。」吐息喷入药儿的耳蜗,吹得几络发丝飘起,药儿似是十分怕痒,缩着脖子胀红脸,一径点头。   沐云色安排妥当,三步并两步奔至石峡前,见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石碑。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细的珠贝粉末,被寒月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沐云色一摸背后之剑,颇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金铁禁行』这样的规条?」仔细一瞧,旁边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唐十七绝笔。」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膂力之强。   他熟知武林掌故,却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辈高人,顿时心宽:「无知乡人,原有许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虚!」一拍轴剑,飞身而入。   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是条死路。   鹿晏清误入绝地,颓然坐倒在荒冢前,仰头大笑,笑得两眼泪滚,状若疯狂。「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妈的什么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将冢上堆石一块块扫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妈的,给老子一把刀啊!」   沐云色缓缓拔出轴剑,冷冷看着,忽觉这人既可怜又可笑。「你虐杀青苎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绝望?」拖剑前行,轻声道:「鹿晏清!你伏法罢。再有来世,你做畜牲好过人。」   鹿晏清猛然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尖牙间溅出白沫:「你……想杀我?你敢杀我!老子……还有绝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双手连挥,疯狂朝沐云色扔掷石块。   天门十八脉中,确有「暗青」一门,一手长剑、一手暗器,原是东海一绝。可惜鹿晏清师承刀门一脉,连袖箭、甩镖、飞蝗石等也没见过几回,出手杂乱无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云色于飞石间拖剑行来,犹如信步闲庭,眨眼来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悬一线,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云色轴剑挥落,随手斩成两段,匡啷一声残枝坠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乱抓,只觉壁上松动,泥尘土灰簌簌而落,接连抽出几根大竹。那竹似乎经过油浸处理,异常坚韧,沐云色砍到第四根时,剑刃「嗡」的一声卡进竹身。鹿晏清顺势一绞一扭,竹身的柔劲陡地转成刚劲,就像绞紧的牛皮索忽然放松一样,劲力反弹而回。   这一下刚柔互易,沐云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电殛,暗自心惊:「好厉害的蛇黄掌,果然名不虚传!」   刁钻的蛇黄掌劲透脉而入,沐云色真力一滞,半边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气血翻涌。总算他应变快绝,立时松脱剑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轴中剑,径搠向鹿晏清的咽喉,稳稳占住先手;谁知鹿晏清不闪不避,目光邪厉,咧嘴一笑,抬脚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踢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错,沐云色忽然醒悟:「不好!」头也不回,点足倒纵。   任他轻功再好,毕竟快不过一块踢飞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沐云色挥剑往后一拦,「铿!」一声剑身被砸成了两截,恰将石块磕飞出去。石峡入口露出药儿茫然的小脸,浑不知已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的双眼透出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石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让妖怪收拾他。」   沐云色摇头苦笑。「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走,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一咬牙,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冢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是洞穿尸骸的巨大竹枪。那尸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尸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沐云色,你瞧瞧,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便是双手空空,一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胸前一交,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脚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逐渐褪去,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总坛位于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异、百兵皆行,犹如一盘散沙。   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出现,对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涌,历时一刻方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录有道法、内功心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籍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观海」二字,即是「百观如海,同汇于一」之意。   后来,秦篝散侯于东皋岭坐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人追谥道号为「太昊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式千锤百炼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脱口问道:「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杂不纯,一径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合渣滓与金子于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名唤『泠泠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佻脱飞扬,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守浑成,竟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波」这等惊世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地摇头:「您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输了;其后,不过是徒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运起十成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的体势突然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于剑网刀风,《通天剑指》的一招「指天誓日」应手而出,潇洒自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于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下,兀自不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说:「只是还轮不到你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多请益。」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头道:「弟子理会得。下回遭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屁!七言绝式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晏升:「……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星观鹿氏的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   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儿头上一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乃是气剑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那柄破单刀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青光笼罩,像……像是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刻般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段之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那时,鹿晏清一口鲜血呕在单刀之上,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剑刃;要不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彷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黑夜里,妖异的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仍是一记劲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就向后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接,「指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迳取其喉,乃是《通天剑指》中的另一杀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后退了一小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禁骇异:「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脚,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   背的路数却是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遇上,也难以提防。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手两指点来,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平日与师兄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先至;一轮交手后,沐云色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而且还是他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背心「嘶」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尸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约略放下了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莫非,那把真是药儿说的什?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物事,拖着青芒薄剑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清慢吞吞地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肩膀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色的双掌无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凌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怎么,没受伤吧?」他自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给……给你,打坏人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胁,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尸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起青芒缭绕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   「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   全场为之哗然。谁也没留心,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随手轻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彷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   谈剑笏一皱蚕眉,眯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么其它的迷魂药物?」   沐云色摇头。「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复推敲的结果,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我被妖刀附了身。」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桥底下那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于又是黑多于白,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肤显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于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突然开口:「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红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劫』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抬头见断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走动么?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月停轩第二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这么修养半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险。待与我掌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一把巨大的铁炼石刀——   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还来不及责备他唐突,就着颈窝处向后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追了上来,只听怀里的染红霞道:「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蓝:采蓝回头一看,尖叫一声,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汉行动迟缓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离耿照等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叠叠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兄弟去掌门闭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它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先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动,又道:「我轻功远胜过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是累赘。」耿照这才放了心,负着采蓝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邪附了身,愿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却一跃而起,倏地越过她的头顶,迳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追去,却见碧湖一路衔尾追赶,耿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舍里的女弟子们闻声出来: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多少、又死了几个,水月停轩的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暗叫侥幸:「这少年……好俊的脚程!」   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射去!还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一路三三两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得惊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似乎不会转弯,迳直追出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蛮腰继续奔跑,语带责备:「若教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着这两位,若然带到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想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了,先离此地,再找安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哪里去?你家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扎,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所在。」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一声噗哧,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糊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的门下?于奔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迳往内进狂奔。染红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套着一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有一大片深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音,其实也不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驶去。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驾驭之术极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却是万万不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得鞭子,只得尽力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叠声惊叫:「红姊!她……她来啦!她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面而来!黄缨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车板结实,没有立即解体,但残余的部分随着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这车快撑不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道:「距离拉开了!能不能再快些?」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相距顿时拉到了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走小路!人都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不断逼近,纤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纤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眼,湿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东海道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和鹿晏清一样,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鹿晏清在妖刀冢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冢的禁忌?这么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冢。」沐云色续道:「埋在冢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许缁衣忽然开口:「人虽已死,但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沈静下来,人人手离剑柄,开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正是我的推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眯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于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杀人逞凶,却为了逃避罪责,居然编派得出这等荒谬的谎言来!」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魏某人最最护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那惨烈的一役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堪说『妖刀』二字?」鹿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沈。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   其时,东胜州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论建立白马王朝,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于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伐妖刀的英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刀,杀不死、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纹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犀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用的刀法,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这路魔功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断没想到,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又是何门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武功也不会,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主、天门的『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手里:坦白说,当时直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付妖刀幽凝,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转,大多是舍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画帚粗柄的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   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彷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发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尸。   至于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道士悉数倒地,鲜血顺着雨水四处蜿蜒,爬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声里,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蓦地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让幽凝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众人闻声一退,全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色!你能听见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另一名小道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上沾有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处人流散开,如见瘟疫。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缁衣、任宜紫、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冢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手无寸铁之下,顿时死伤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人邪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   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碍事!」   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于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击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都有弟子接连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何等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凌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圆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掌打塌了小半堵砖墙,浓烈的腐尸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   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余裕来阻止其师。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它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丬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   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于崩塌!   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尸,服色竟是剑冢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尸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状如蝎,螯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原来是你啊,妖刀『赤眼』!」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五折: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于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目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彷佛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蝎,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十分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满眼红潋,不禁眯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相同,似多了几分低哑轻媚,充满磁性,周遭无不一震,顿觉荡气回肠。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铁心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叫床的绝品,名曰「吐心媚」,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曲径,陷人于无地。」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自己:「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心思?」既惭又愧,赶紧摒除杂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却是专勾女子的淫器,当年曾害无数名门淑女。」提气大喝:「水月门下,莫近赤眼!」语声挟雄浑内劲迸出,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几名靠得近的水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心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为,寻常的迷魂催情药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心智,刀上所喂淫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彷佛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它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彷佛神采奕奕。   魏无音横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克星了么?」莫殊色拖着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相互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小心!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心想:「这中原蛮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   「不碍事!刀上淫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刀剑中的浪子。兵器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青春少女附身,以丈夫自居:万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蔚为奇观。按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小退数步,如今兵器的罡风都扩展到丈余方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   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终究占得上风,事隔三十年后。二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如春蚕吐丝,每一着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渐渐织成一团紧韧致密的气网,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方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彷佛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眉目,暗忖:「莫说东海,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凝?」   斗得片刻,连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回转,绕着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正法!」左右大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笼罩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彷佛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了结这厮,为正道除一大害!」天门的小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噪起来,大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心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说的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她自负武功,若非忌惮被妖刀附身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她樱唇微抿,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着一丝冷笑:「僵尸有什么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管束门人的打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还有得救?这可是你师傅自己说的!要不早点杀了,留着让他害人么?」   「住口!」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彷佛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失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失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梁,五脏六腑彷佛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着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小道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晏升眦目欲裂:「兀……兀那妖人,还敢逞凶!」挥剑欲敌,起身才觉膝弯酸软,下盘脱力,通犀剑挥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阔剑锋口,「铮」的一声,剑身断成两截,齐整锐利的断口沾染绿萤,像活物般沿着剑棱攀缘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平日斩铁如断香,苏晏升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棱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乎同时,一人拉着苏彦升的衣领急向后退,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之厄,却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苏彦升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着袖布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背门,苏彦升「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脱手坠地,左右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梁。大块砖石等往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奇怪……幽凝似乎颇为忌惮阳刚之气,谈大人为何不使『熔兵手』?啊,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着白袜丝履,形状却姣妍似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小腹平坦。大腿浑圆,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散落的刀剑蹴去,飕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衔,笔直一线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这么一顿,谈剑笏终于得以喘息,元功到处,火红的右掌挟着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势飘退。   他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水已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也唯有谈大人的『熔兵手』。」谈剑笏余悸犹存,叹道:「这路功夫我还练不到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他而已。」   两人目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不着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彷佛忍受着极大的怒气,半晌才张开眼睛,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心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着空洞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尸,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两人踩着血泊舞刀游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水月众姝掩面捂口,三丈内无人敢近。   谈剑笏心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占得上风,拖将下去,终究要生变数。」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随手压制,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心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加入战团,手持长物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缘被削下小半截,却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目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他一言不发,抢着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剩余的残枝也绝不裂散,十分耐斗:木上不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心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不觉驻足沉吟,任由沐。莫二人越斗越远,渐渐将战团牵引开来。   指剑奇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等百艺,才能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奇宫秘籍所载,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熏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水不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简直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通常用于陵墓机关。   他利用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搜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突然着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衣袂微晃,也不见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沐云色抱着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今日不能再教师尊背上手刃爱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虎目一眦,嘶声叫道:   「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着一柄小斧,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棺材前端翻开一小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却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大的缠藤石块,中间连着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着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二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着你!我不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着他问东问西,总推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于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于身下,却只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支持不住。   「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一物,失声脱口:「痴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彷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痴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迳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一扬,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将棺材丬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   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彷佛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弩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于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长老们视为奇才,魏无音却当头泼了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果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弹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于此。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的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得形势凶险,忙盘膝坐下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段荷叶领,肌肤仅现于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的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枝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彷佛可以想象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销魂不过一霎,竹箭依旧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有余,「嗤!」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丈余,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联手一阻,箭势骤斜,迳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尸穿墙,向外飞去,隐没于雨幕的彼方。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两尺来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迳往沐云色颈间插去!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   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挣扎起身,始终晚了一步——   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迳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捂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他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   却听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   「本座君子之心,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云色背心,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掠去!——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铲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人为先!」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脱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低声凑近,温煦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痛得仰头嚎叫,抽搐如垂死之兽,魏无音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一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彷佛骨散肉移,几乎以为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由对方的掌中蜂拥而来……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须发皆逆,怒目如血,嘶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语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等,最终又归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于死地。   老人终于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蝎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须的清瞿面庞急遽衰老,终于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   「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痴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师……师……师……」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   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色欲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活体,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   「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干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尸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钊银雪为她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举刀转动,邪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   幽凝若未附到新人身上,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适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   「魏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于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着视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彷佛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眯着凤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一卷完】